表彰大会的礼堂里,人声嘈杂,镁光灯刺眼。

女团长站在台上,手里捏着那张援建西北的名单,指尖冰凉。

第一个名字,赫然是覃肆白。

“你应该清楚,西北那边还在保密阶段,十年内,可能都回不来。”

陈主任推了推眼镜,语气沉重。

“你马上就要办婚礼了,确定要去吗?”

覃肆白站得笔直,目光落在办公室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,声音很轻,却很稳:“我想好了,我去。”

陈主任沉默片刻,抽出一张表格递过去:“把资料填了吧。”

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记得跟家里商量好,顾厂长……她最近在家吧?”

覃肆白没应声,只是低头,一笔一划地填着表格。钢笔尖划过纸面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
填好,递交,换回来一张硬质车票。

出发日期印在七天后。

他看了一眼,把车票对折,小心地放进衬衣内侧的口袋,贴肉收着。然后,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结婚申请书,看也没看,一点点撕成了碎片。碎纸屑雪花般落进了墙角的簸箕里。

走出办公室,走廊里传来几个年轻研究员的谈笑声,带着羡慕。

“听说顾厂长给覃工准备的是西式婚礼!咱们这儿头一份吧?”

“报纸上才见过!顾厂长对覃工真是没话说。”

“青梅竹马呢,感情能不好吗?”

“关键是顾厂长为了覃工,从沪城那么大地方调回来,这牺牲……”

覃肆白听着,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了弯,可那笑意还没抵达眼底,就凝固、消散,只剩下唇边一点苦涩的弧度。

所有人都知道顾志英爱他,为他放弃了锦绣前程。

没人知道,顾志英回来,或许不是为了他。

几个小时前,县里唯一的照相馆。

距离婚礼还有七天,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挤出来拍婚纱照的时间。

覃肆白到得早,推开照相馆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,却看见里面已经有人了。

是林熙。他比覃肆白年长几岁,身边跟着个小男孩,叫童童。

林熙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,顾志英披着洁白的婚纱,两人挽着手站在背景布前。灯光打在他们身上,晕出一圈柔和的光晕。

看上去,真像和谐的一家三口。

“爸爸妈妈,我们把照片挂在家里墙上好不好?”

童童仰着头问。

顾志英弯腰,摸了摸孩子的头发,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:“好,都听童童的。”

摄影师调整着反光板,一抬眼看到了门口僵立的覃肆白。

顾志英顺着视线望过来,脸上瞬间绽开笑容,快步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:“肆白,你来啦!快,去换衣服,西装都给你准备好了。”

她手指温热,力道有些紧。

林熙也跟着走过来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:“肆白,你别误会。我就是……从来没拍过婚纱照,志英是可怜我们父子,陪我圆个梦。”

他作势要脱外套,“我这就把西装换下来给你。”

那西装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。覃肆白比他清瘦,穿上肯定空荡荡的。

覃肆白没说话,只是看着顾志英。来之前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,被眼前这一幕彻底浇熄了。

顾志英刚从沪城调回来时,就忙前忙后,给林熙父子争取了一套院子,就在她家隔壁。

她当时拉着覃肆白的手解释:“肆白,刘姐是为了救我才没的,我不管他们,良心过不去。”

覃肆白理解,也愿意帮忙。直到昨天。

他提前下班去找顾志英,还没进院门,就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,看到了里面交叠的人影。

林熙几乎赤着上身,伏在顾志英身上,后背有几道明显的红痕。

“志英,你那个未婚夫……他会像我这样让你快活吗?”

“你说,你到底要他,还是要我?”

顾志英的脸正对着窗户,覃肆白清楚地看到她娇笑着往林熙怀里钻,声音又软又媚:“要你,要你……我只要你。”

“他啊,老古板一个,说什么最美的要留到新婚夜,非要等到结婚才行。”

“还是你好,他那人,没意思透了。”

院子里的风好像瞬间就冷了,覃肆白站在原地,脚像被钉住,动弹不得。

原来所谓的“帮忙”,是这个意思。

他一直觉得,珍视她、尊重她,把最亲密的事留到最郑重的时刻,是对她的爱重。难道这……也错了吗?

里面的林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抬起头,目光精准地捕捉到窗外的他。林熙抱着顾志英,嘴角勾起,无声地动了动嘴唇。

覃肆白看懂了那几个字:

“明天早上,拍婚纱照,我会来。”

当时他还存着一丝侥幸,顾志英不会让他难堪到如此地步。

现在,他看着面前般配的“一家三口”,心里最后那根弦,啪地一声断了。

“覃肆白?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难看。”

顾志英蹙起眉,语气带上一丝不耐,“林熙没别的意思,就是试试衣服。童童没了妈妈,你又不是不知道?你不高兴,下次我不这样了行不行?”

林熙在一旁轻声帮腔:“肆白,你别怪志英,她就是……想起刘姐了,心里难受。我不像你,还有志英陪着。”

顾志英顺势靠向覃肆白的肩膀。

一股陌生的、带着点汗意的男性气息钻进覃肆白的鼻腔,是从林熙身上沾染的味道。

他胃里一阵翻搅,猛地侧开头干呕了一下:“呕……”

他推开顾志英,吸了口气,努力让声音平稳:“没事,我理解的。”

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,咽不下去,也吐不出来。

“志英,研究所那边突然有点事,我得过去一趟。照片……我们改天再拍吧。”

顾志英立刻说:“我陪你过去。”

覃肆白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
话音刚落,旁边响起“哎哟”一声。

林熙跌坐在地上,手恰好抓住顾志英的裤脚,眉头紧皱:“志英,我脚好像扭了,疼得厉害,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院看看?”

顾志英看看覃肆白,又看看地上的林熙,一脸为难。

覃肆白看得分明,林熙那只手,正顺着顾志英的小腿往上摸索,小腹甚至若有似无地蹭着她的腿。而顾志英,没有躲开。

心口又被刺了一下,但他听见自己说:“好。”

“你去送他吧,研究所不远,我自己过去就行。”

顾志英如释重负,丢下一句“等我回来”,便弯腰,一把将林熙打横抱起,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。

顾志英身量高,当过兵,现在在厂里也天天带队训练,抱着一个成年男人,丝毫不显吃力。

林熙缩在她怀里,越过她的肩膀,再次朝覃肆白投来一个胜利者的微笑。

覃肆白站在原地,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。

无所谓了。他心想。

握不住的沙,扬了也罢。

从研究所办完交接出来,天色已经暗了。

路过顾家,大门紧锁。隔壁林熙的院子,也静悄悄的。

用不着猜,这几个小时,足够发生很多事。

他还是想跟顾志英说一声要走的事。走到顾家门口,敲了半天,里面毫无回应。

隔壁院子的门,倒是虚掩着,他轻轻一推就开了。

刚踏进去,就听到屋里传出的调笑。

“志英,你抛下他跟我来,肆白会不会吃醋啊?”

“肆白不会,他最大度,最懂事了。我跟你说了,我们的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,还有七天就婚礼了。”

“哟,你还想着给人家名分呢?”

里面传来一阵窸窣的玩闹声,夹杂着顾志英压低的笑声。过了一会儿,才听到顾志英说:

“我说过了,我只会跟肆白结婚。我和他在一起是责任,我这辈子得对他负责。”

“我可以给你爱情,给你钱,但名分不行,我不能对不起肆白。”

覃肆白的脚步骤然停住,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,松开又握紧,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

责任?

原来在她心里,他只是一个需要负责的包袱。

她想要家里红旗不倒,外面彩旗飘飘。

他再也没有勇气去敲那扇门,转身离开时,手心里那张车票被攥得死紧。

还有六天。

他甚至不用等到婚礼那天。

既然她因为“责任”放不下他,那他也不必当面撕破这层伪装。他走了,她自然就明白了。

第二天,覃肆白在研究所忙了一整天,处理项目交接。

傍晚时分,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大门。

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门口那棵老槐树下,站着一个人影。

是顾志英。

她快步迎上来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:

“肆白,昨晚我去找你,你家门锁着,灯也没亮。你怎么……都不等我?”

顾志英拽住他的袖子,眼圈泛红:“说好今天去骑马的,你不想跟我一起吗?”

她穿着厂里发的深蓝制服,高挑的身子缩在他胸前,像个讨糖的小孩。

覃肆白沉默几秒,喉咙里滚出一个“好”字。

就当是留个念想吧——他这么告诉自己。再过五天就要走了,安静过完这几天就好。

马场归厂里管,平时只对家属开放。今天下午是开放日,除了他俩,还有不少工友。

人们一见覃肆白就笑着招呼:

“这就是顾厂长的未婚夫吧?恭喜啊,听说顾厂长昨天专程跑市区买了戒指。”

“还是钻戒呢!咱们这乡下地方谁见过这个?还是顾厂长有心。”

戒指是顾志英主动提的。那天覃肆白在看报纸,上面登了一对新人结婚,女方买了钻戒向男方求婚。

在这儿,大多数人结婚只买个银圈或金戒,县城根本买不到钻戒。

顾志英见他多看了两眼,当即说:“你等着,我去市里买。别人有的,我们肆白也得有。”

覃肆白当时鼻子一酸,心想这辈子能遇到这么个人,值了。

昨天在照相馆闹了一场,他差点忘了这回事。此刻他只扯了扯嘴角,没接话。

大伙儿当他内向,一个男人被求婚,不好意思也正常。

马牵来了,人群渐渐散开。覃肆白和顾志英刚牵了匹枣红大马,就看见林熙带着童童从那边走来。

“志英,好巧啊,你们也在这儿。”

林熙挥着手,敞开的领口下隐约露出红痕。他手指上有什么亮闪闪的——等人走近,覃肆白看清了,是枚钻戒。

林熙朝覃肆白歉然地笑:“肆白,童童闹着要骑马,我就带他来了。你不会怪我打扰你们吧?”

换作从前,覃肆白会闹脾气。现在他只是平静地摇头:“不会,小孩贪玩正常。”

他甚至主动推了推顾志英:“你先陪童童玩吧。”

他脸上看不出情绪,像是没注意到那枚钻戒,也没问顾志英“我的那枚在哪儿”。

顾志英却看也没看林熙父子。她一手揽住覃肆白的腰,语气坚决:

“你带童童玩吧,我陪肆白。”

“肆白,走,这匹马是我特意给你挑的。”

她牵紧缰绳,小心扶着覃肆白的腰,把他托上马背。

从始至终,没看林熙一眼。

要不是亲眼见过他们私下的来往,覃肆白实在无法相信——这样的一个人,会背叛他。

他坐在马背上,由顾志英牵着在场内慢走。四周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。

“顾厂长对覃同志可真上心,你学学人家。”

“下辈子要能遇上顾厂长这样的人,我也知足了。”

覃肆白一低头,就看见顾志英专注的侧脸。她小心牵着缰绳,像护着全世界。

“志英,有件事想跟你说。”

绕完一圈,覃肆白轻声开口。

“嗯?”

顾志英眼睛一亮,“肆白是不是给我准备了惊喜?”

话音未落,马场突然一阵骚乱。缰绳从覃肆白手中滑脱,顾志英像风一样冲了出去。

“快救人啊!我的孩子——”是林熙在喊。

童童骑的小马受了惊,在场内横冲直撞。孩子吓得哇哇大哭。

那马直冲着覃肆白奔来。他身下的枣红马被迎面风一激,也开始乱窜。

覃肆白死死拽着缰绳,拼命想让它停下,可马越跑越疯。他在马背上颠得东倒西歪,眼看就要摔下来。

他脸都白了,嘶声喊:“志英——!”

却看见顾志英已经制住了童童那匹马,正温柔地把孩子抱下来。

从头到尾,没往他这儿看一眼。

最后是站岗的人救下了覃肆白。他身上多处擦伤,幸好没骨折。

去医院的路上,他听见有人低声议论:

“不是说顾厂长很爱覃同志吗?怎么出事了不先救他?”

“你懂什么,顾厂长那是为了救孩子。她责任心强,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出事吗?”

“也是,难怪人家是英雄。”

英雄不英雄的,覃肆白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心里有什么东西,彻底凉了。

医生嘱咐他静养几天,擦伤记得上药,观察一天再出院。

覃肆白还有五天就要走了,不想住院。他还有事没处理,还没和朋友道别。

“不行,得住院观察一天。”

顾志英急匆匆赶来,眉头拧得紧紧的,“肆白,我知道你研究所忙,但我更担心你的身体。”

“我们就观察一天,好不好?”

她亲昵地揉了揉覃肆白的头发,转身对医生说:“麻烦您帮我们办一下住院手续。”

她一来,覃肆白的反对就被忽略了。他只能躺回病床。

看着顾志英忙前忙后的身影,覃肆白忍不住想:这女人,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?

他们一起长大,从小玩在一起,长大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。

覃肆白十八岁那年,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去世。那时是顾志英跑前跑后帮他料理丧事,也是她握着他的手说:“以后我给你一个家。”

后来顾志英去沪城当兵,走前说等她回来就结婚,给他一个独一无二的婚礼。

覃肆白曾以为,自己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女人——温柔、有担当,愿意把最好的给他,也接受这种“男主内、女主外”的日子。

直到他发现顾志英和林熙的事。

难道真像书上说的,女人的爱和性,是两回事?

想到这里,他胃里一阵翻搅,侧身趴在床边干呕起来。

“肆白,怎么了?”

顾志英轻拍他的背,等他吐完,递来一杯温水,“喝点水缓一缓。”

覃肆白摇摇头:“没事。志英,我想出院回家。”

“我想我爸妈了……后天是他们忌日,我得去祭拜。”

顾志英柔声道:“傻瓜,要去也是我们一起去。你爸妈就是我爸妈。”

她扶覃肆白靠好,拎起暖壶出去接水。再回来时,身后跟着林熙和顾母。

一见覃肆白,林熙就扑过来:

“肆白对不起,都怪我没看好孩子……不然志英也不会为了救童童顾不上你。”

他满脸愧疚,可每个字都在提醒覃肆白:你被未婚妻抛下了。

覃肆白的心已经木了。他抽回手,轻声说:“没事,孩子重要。”

“伯母,让您担心了,我没事的。”

他朝顾母笑了笑。

若说对顾家还有什么留恋,大概就只剩顾母了。这几年,顾母没少照顾他。这也是覃肆白没立刻揭穿的原因。

顾母握着他的手,满脸心疼:

“肆白啊,多休养几天,别的事不用操心。婚礼照常办,我都请好人了。”

“你只管养好身子,到时候出席就行。”

她的手温暖干燥,看他的眼神和善又慈祥,像极了他去世的母亲。

覃肆白鼻尖一酸,差点掉泪。“好,伯母,我知道了。”

他不知道该怎么对顾母开口说要走的事。

祖国西北建设需要他,而顾志英……不需要他了。爱情太奢侈,他不奢求。后半生能为国家做点贡献,也算不枉此生。

顾母又安慰他几句,全程像没看见林熙。林熙站在一旁,脸色却不见难看,甚至……覃肆白从他眼里看到一丝同情?

大概是看错了吧。

医院不能久待,说了会儿话,覃肆白就让顾母回去了。

临走前,她把鸡蛋和红糖留下,嘱咐顾志英好好照顾他。

覃肆白听得心里发暖。

顾志英出去送人。覃肆白想给自己泡杯红糖水——顾志英有错,东西没错,何必苦着自己。

他起身走到门口,正要倒掉搪瓷杯里的水,却看见顾母几人站在走廊尽头说话。

他们离病房很远。顾母拉着林熙的手,语气不像刚才那样冷淡,反而带着几分关切:

“你以后少在肆白面前晃,也别去顾家。你们得避嫌。”

“就算志英怀了你的孩子,你也知道——这孩子只能算是肆白的。”

“到时候让孩子认你做干爹就行了。别的,我不希望肆白知道。他是个好孩子,这些烂事别扯上他。”

林熙显然不乐意:“伯母,志英都怀了我的孩子,嫁给我不是应该的吗?我也身家清白,这年头,也没人说鳏夫不能再娶啊。”

顾志英猛地打断他:“别瞎说,我这辈子就认准肆白了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
“这事绝不能让他知道,要是肆白跟我闹,我跟你没完。”

顾母在一旁接话:“未婚先孕,孩子还是跟个鳏夫有的,这话传出去,志英刚当上厂长,前途正好,不能因为生活作风受影响。”

“志英平时待你不薄,你也别闹了。”

林熙不太情愿地嗯了一声:“知道了,我不会让覃肆白晓得的。”

顾母又说:“既然来了,林熙你陪志英去做个检查,看看孩子稳不稳当,记得避着点人。”

林熙点点头,伸手搀住顾志英往外走,顾母跟在后面,三个人并排走着,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家三口。

覃肆白站在病房门口,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点点变小,整个人像被雷劈中,钉在原地。

他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,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,手脚一阵阵发麻。

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病床、怎么躺下的。

原来林熙眼里的同情不是装的,原来顾家人都清楚他们的事,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。

既然顾志英都有了林熙的孩子,为什么还要答应嫁给他?就因为那点所谓的责任吗?

也许是心情太差,身体也跟着垮了。下午,覃肆白突然发高烧,体温直冲四十二度。他昏昏沉沉,什么都吃不下,只能靠输液维持。

顾志英跟厂里请了假,守在病床前。

他不吃,她也不动筷子。

他烧得浑身滚烫,她就拧湿毛巾,一遍遍给他擦身子。

医生来了几趟,有几个还被顾志英骂走了。她一个厂长,为这点小事发火,实在有损形象,但她顾不上了。

她眼里只有覃肆白。

大概三天后,覃肆白醒了。烧退了,身上的摔伤也好了大半。

看见顾志英在床边,他客气地点了点头,轻声说:“谢谢你。”

顾志英被他这疏离的态度刺了一下,忙说:“跟我还客气什么,你醒了就好,不然再过几天,咱俩就得在病房办婚礼了。”

覃肆白没接话。他知道,这场婚礼不会有了。

还有三天,他就要走了。

醒来后,他就让顾志英回去,自己也办了出院。

顾志英坚持先送他回家,再去厂里。覃肆白拗不过,只好随她。

“肆白,还有四天就结婚了,家里都布置好了,西装婚纱也准备好了,明天我们去拍婚纱照。”

临走时,顾志英说着。覃肆白笑着目送她,没答应,也没拒绝。

顾志英觉得他态度有点怪,但来不及细想。

她刚离开覃家,就撞见林熙。林熙眼巴巴望着她:“志英,你都好几天没来了。”

“我想你了。”

路上没人,顾志英四下看了看,伸手捏了把他屁股:“哪儿想?我看不是心里想吧。”

“讨厌~”

林熙在她胸前轻拍一下,拉着人往家走。

“顾厂长再不来,我这狐狸精可要跟别人跑喽~”

“是吗?我看看哪个野女人敢来,小狐狸,真能闹……”

两人一进门就缠在一起,顾志英急不可耐地扯林熙的衣服,动作有点粗。

扯到一半,她停下来,喘着气问:“童童呢?”

林熙说:“送你家妈那儿了,放心,没人打扰。”

“不过得小心点,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。”

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
顾志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记,又继续。

第二天,覃肆白醒来,换了一身利落的衣服。他没等顾志英,也不打算去拍什么婚纱照。

马上就要走了,他今天要去研究所做最后的告别。

去研究所的路上,会经过顾家和林家。在林家门口,他看见一只皮鞋,那是他拿工资给顾志英买的。

顾志英特别喜欢,只要不在厂里就穿着。

现在那只鞋歪倒在门口,可想而知,她昨晚从他那儿离开后,就睡在这里。那个说要带他拍婚纱照的人,却和别的男人厮混,连家都没回。

覃肆白像没看见一样,转头继续走。

研究所。

陈主任见到他,递来一叠文件:“覃同志,这些都是西北要用的资料,希望你能把小麦的种子,撒遍西北大地。”

覃肆白郑重接过:“主任放心,我一定做到。”

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,同事们纷纷送来小礼物,覃肆白一一谢过。陈主任送他出门,又忍不住问:

“覃同志,按理我不该多嘴,但你和顾厂长的婚事马上就到了,你知道,车票就在婚礼前一天。”

覃肆白笑了笑:“您放心,我会去西北。”

陈主任顿时明白了:“是不是婚礼有变?顾厂长不支持你?还是她外面有人了?”

见覃肆白不说话,陈主任知道自己猜对了。他叹了口气,拍拍覃肆白的肩:

“是因为那个林熙吧,顾厂长和他走得近。虽说她是照顾战友的遗夫,但也没天天往人家跑的道理。”

“听说你前几天摔下马,顾厂长在场却救了别人,我就觉得你俩走不远。”

“等你到了西北,记得来信。咱们搞科研的,不愁娶,也不需要那种不顾家的女人。”

覃肆白心里发苦。人人都说顾志英是英雄,责任心重,却没人想过她未婚夫的感受。

谁愿意要一个总抛下自己、去救别人的英雄老婆呢。

“陈主任,我没事。”

“等到了那边,我会给您写信。西北天地广阔,我相信总有一天,我们的小麦会扎根在那儿。”

告别陈主任,覃肆白想着西北物资缺,就去供销社买了点糖果零食。

他提着同事们送的礼物,又称了两斤大白兔奶糖、一斤瓜子干果。刚出门,就看见顾志英被林熙搀着迎面走来。

一见他,顾志英立刻松开林熙走过来。

“肆白,东西我帮你拿吧,想买吃的怎么不跟我说?我来就行。”

覃肆白后退一步,没让她碰,只轻声问:“志英,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”

顾志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,还是脱口而出:“离我们结婚还有三天啊。”

看来,昨晚说拍婚纱照的事,她早已忘光。覃肆白说不上多难过,只是庆幸自己没有等她。

否则他像个怨夫似的等一天,人家却根本不记得。

他笑了笑:“嗯,还有三天就结婚了。”

“志英,听说结婚前三天男女不能见面,我先回去了。你陪林熙好好逛,他一个人很多事不方便。”

以前也是这样,两人在外面逛街、散步,只要遇上林熙,顾志英的注意力就会被分走。

她总说,林熙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,孩子没娘,她得多照顾。

现在,他只是把这话还给她。

“肆白,别走啊,一起逛逛嘛,没事,咱不信那些。”

林熙凑上来,假惺惺地说。

覃肆白摇摇头:“不了,你们慢慢买。”

说完,他绕过两人,径直离开。

顾志英觉得哪里不对,总觉得肆白变了。她刚想伸手拉他,却被林熙抓住手往自己身上蹭。

“志英,进去吧,说好今天陪我买脸盆被子,还有手表。”

顾志英被他一带,也就忘了覃肆白的事:“好,走走,进去。”

覃肆白一个人往回走。几步之后,他回头看了一眼,那两人亲密打闹的背影映入眼帘。

他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,压下眼底的酸,大步朝家走去。

离开前两天,覃肆白在家烧掉了所有和顾志英的合照。

顾母那天去了市区,采购结婚用品。

离开前一天,覃肆白和同事聚了餐,然后把顾志英送他的衣服全都扔了。

离开当天,覃肆白清早起床,收拾好行李,给顾志英留了一封信,压在桌上。

八点钟,他拎着行李,在陈主任陪同下去火车站。路过顾家,大门紧闭,显然还没人起床。

林家门口那只鞋不见了,但门钉上挂着一块熟悉的布料——顾志英昨晚又在这儿过夜了。

覃肆白收回目光:“走吧,火车一小时后就开。”

他提着行李,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未来,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:

顾志英,愿你我从今往后,各自安好,永不相见。

结婚前一天,太阳快落山了。

顾志英才突然想起拍婚纱照的事。

她懊恼地一拍脑袋,胡乱套上衣服就冲出门。

再晚一点,照相馆都要关门了。

刚踏进覃肆白家的院子,顾志英就看见收破烂的张婶正往麻袋里塞东西。

铁盆、毛巾、搪瓷罐……零零散散铺了一地。

全是覃肆白屋里的物件。

屋门大敞着,里面空了大半。

顾志英心口一跳,冲了上去。

她拧紧眉头,声音发颤:

“张婶!你干什么!”

眼前空荡荡的屋子刺得她攥紧了拳。

怎么可能……一声不响就走了?

明明明天就要结婚的,他能去哪儿?

张婶被她那副样子吓住,攥紧麻袋口往后退:

“顾厂长……小覃让俺来的,他说他以后不在了,东西随便拿……”

不在了……

“不可能!”

“我们都要结婚了!”

“他那么爱我!”

“哐当——”

她一脚踢翻脚边的搪瓷盆。

顾志英红着眼发疯的样子,吓得张婶丢下麻袋就跑。

“神经病……”

张婶跑远时低声骂了一句。

顾志英冲进里屋。

屋里只剩一张木桌。

桌上压着一封信。

「顾志英亲启:我就要走了,这几年感谢你的照顾。我知道你对我或许只是责任,我没办法在明知道你怀了林熙的孩子的情况下,还和你在一起。」

「爸妈去世后,是你一直照顾我。我知道你起初对我好,或许只是因为小时候的一点情谊,可我却把这当成了爱情,奢侈地等着你嫁给我。」

「顾志英你不欠我的,也没必要因为所谓的责任而嫁给我。在看到你和林熙上床的时候,我就决定了,我们退婚吧。」

「很抱歉没有直白地跟你说,而是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开,我怕我直接说会走不了。」

「以后我的生命将献给祖国西北大地,而我们只是彼此的过客。祝你和林熙新婚快乐,也祝你们百年好合,此后我们一别两宽,不复相见。」

一别两宽……不复相见。

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话,竟出自那个从不吵闹、爱她至深的覃肆白笔下。

顾志英手一抖,信纸飘落在地。

她弯腰捡起,指尖发凉。

他知道了……他全都知道了。

那句“百年好合”刺得她眼睛发酸。

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和林熙的事,却一直沉默。

走得那么干脆,是攒够了失望吧。

林熙这时走进院子,看见空荡的景象也愣住了。

他抬头望见屋里的顾志英,快步凑上去。

“志英……”

他从背后搂住她,声音黏糊糊的。

顾志英猛地把他推开。

“谁让你来的!你来这干什么!”

她认定是林熙在覃肆白面前说了什么,才把他逼走的。

不然……覃肆白怎么会舍得离开她?

林熙委屈地解释:

“我……我看肆白就一个人……”

“你们明天都要结婚了,我就是好心来帮个忙。”

往常见他这副模样,顾志英总会心软。

现在她只觉得烦躁,火气压不住。

她狠狠抓住林熙的手腕:

“我问你!你是不是私底下和他说了什么!”

林熙眼圈一红:“我没有……”

“就算你逼走他,我也不会和你结婚的!”

顾志英脸上是压不住的怒意。

“孩子生下来,我自己照顾。”

林熙假意哭着,她却像没听见。

满脑子都是她的新郎跑了,被人逼走了!

“我绝对不会跟一个鳏夫结婚,自毁前途!”

这句话是真的。她向来自私,永远先想自己。

“你……”

林熙一口气堵在胸口。

装可怜没用,他索性撕破脸。

他抹掉眼泪,咬牙威胁:

“你就不怕我告到上面去!”

谁怕谁啊!

人都跑了,还装什么深情?

见顾志英眼神冷厉,他恨恨道:

“大不了我就到你们厂里去闹!”

“让他们看看顾厂长是怎么被鳏夫搞大肚子的!”

不是很在意前途吗?

林熙歇斯底里地喊,顾志英脸上挂不住。

“够了!”

她怒喝一声,捂着脸不再说话。

心里懊悔自己沾上这么个污点。

是她自己陷进林熙的温柔陷阱。

才把肆白逼走……逼到大西北那么远的地方。

两人吵得正凶,顾母从外面走进来。

“吵什么呢吵!让别人看笑话啊?”

顾志英黯然地递过信。

“妈,肆白走了,说要去大西北。”

顾母看完信,也不敢相信人真走了。

“这都要结婚了闹什么呢……”

她愁眉不展,“新郎跑了,传出去多丢人啊……”

顾志英低头沉默,半晌才挤出一句:

“是我让他伤心了。”

见母女俩还在说覃肆白,林熙咬牙盯着顾志英的肚子。

他腿一弯,整个人朝顾志英扑过去。

“既然你这么没心,那这孩子也不要了!”

喊着,他直直撞向顾志英。

“啊……我的肚子!你干什么!”

顾志英惊叫起来。

顾母立刻紧张地凑过来,念叨着:

“我的宝贝孙子可别出事啊!”

林熙也吓坏了。

他只是想吓唬顾志英,没真想弄掉孩子——他还指望用孩子拴住她。

还好顾志英没事。

她恨恨地瞪着林熙,林熙低头不敢说话。

顾母劝顾志英先冷静,说不定覃肆白只是闹脾气躲起来。

“你想想西北那又冷又干又远的地方,他去那干啥呢!对不对?”

顾志英又火急火燎赶去科研所。

工作人员告诉她:

“小覃同志应召去支援祖国的大西北了。”

顾志英脸色一灰,急急追问:

“他真的走了!?”

工作人员点头:

“对啊,就是今天早上这一批火车走的。”

早上走的……

要是她早点去看看,是不是就能留住他?

顾志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。

院子里还堆着买好的结婚用品:红脸盆、红暖壶、红漆大木箱……

红彤彤一片,刺得她心口发疼。

她一脚踢开脚边的暖壶。

新郎都跑了,要这些有什么用?

厂里派人送来贺礼,一大包红糖和一瓶米酒。

“明天厂里抽不出人来沾喜气,就让我把东西送过来了!”

“祝顾厂长和覃专家夫妻俩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!”

喜气洋洋的贺词,衬得顾志英脸色更加灰败。

“顾厂长,你咋了这是?”

顾志英喉咙发干,犹豫着还是说了实话。

“这礼物不收了,拿回去吧。”

“肆白他不想结婚了……”

明天就是婚礼,瞒不住的。

不只是厂里的礼物,亲戚朋友送的新婚贺礼也全都原封退回。

小县城就巴掌大,来来去去都是那些熟面孔。

很快,顾厂长因出轨逼走新郎的消息就传开了。

县里的大爷大妈看见顾家人,都忍不住指指点点。

顾志英和林熙那点事,早就有人看见过,风言风语没断过。

结婚前一天新郎跑了,正好坐实了传言。

厂里书记把顾志英叫去批评教育。

书记板着脸,重重拍桌:

“顾志英同志!你好歹是个厂长,更要以身作则!现在你的生活作风问题都传到厂里来了!”

挨完训,顾志英刚走出办公室,就听见几个员工小声议论。

“顾厂长……真的出轨了吗?”

“听说把新郎都逼走了,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。”

“嘘,别乱说了。”

顾志英阴沉着脸从他们身边走过。

刚到住处,楼下的大爷大妈又对着她指指点点。

比起有所顾忌的员工,这些直性子的大爷大妈骂得更狠。

骂她没心没肺,骂她装模作样。

反正不能让自家孩子学她这样。

顾志英辛苦经营的好形象,一天之内彻底崩塌。

她低着头,一路挨骂,失魂落魄地走回院子。

顾母也知道外头怎么说她们,啐了一口。

“女儿啊,那些话别听进心里去,她们也就剩一张嘴了。”

“一天天吃饱了闲得慌嘴贱!”

“时间一长,就没人记得了。”

顾志英一句也没听进去。

她拿出那封告别信,轻轻摩挲着信纸。

自从覃肆白离开,这两个晚上她都没睡好。

午夜惊醒,顾志英总会摸出那封信,翻来覆去地看。

纸页已经发软,折痕深得像刀刻。每一个字,都还留着肆白当年的温度和呼吸。

可每次看到那句「一别两宽,不复相见」,心口就像被针扎了一下,密密麻麻地疼。

明明之前还那么爱她,怎么就能走得这么干脆?

她坐在床沿,很久没动。窗外风声呜咽,她忽然攥紧信纸,低声说:

“妈,我想去西北,找肆白。”

“我去求他原谅。”

几年的感情,她不信他真的能一刀两断。

顾母手里的杯子差点摔了:

“你疯啦?说什么胡话!”

话没说完,顾志英已经推门出去了。脚步声在楼道里响得急促。

她得再去一趟科研所。

至少问清楚,覃肆白到底去了西北哪里。

那么大一片黄土,她不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。

再走进科研所大门时,几个研究员正聚在走廊尽头交头接耳。看见她,声音戛然而止,目光躲闪。

顾志英没理会,径直推开陈主任办公室的门。

陈主任正低头看报告,抬头见是她,脸色立刻沉了下来。

“顾厂长,有事?”

他语气很硬,说完就继续低头翻纸页,哗啦哗啦的。

“陈主任,我想给肆白打个电话。”

陈主任手一抖,报告“啪”地拍在桌上。他抬起头,胡子都在颤:

“你和小覃的私事,我不管!”

“但他有这份心,去支援大西北,他是我们所的骄傲!”

“我请你——别再去打扰他了!”

声音震得窗户发颤。

顾志英站在原地,指甲掐进手心。她又问了几遍,陈主任再也不吭声,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头顶。

她只好转身离开。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。

第二天,她交上去一份自愿戍边的申请。

地点,填的是大西北。

书记有点意外。和平年代,主动去西北吃苦的年轻人不多。

“也好,”他拍拍顾志英的肩,“你现在在营里,风评不太好。去西北闯闯,换个环境。”

“也算给祖国出份力!”

“有这觉悟,我没看错人。”

顾志安静地听着,没接话。

只有她自己知道,什么宏大的情怀都是假的。

全是私心。

她只是要去找到那个人。

出发前,她把肆白那封信仔细收进行李最里层。还去医院做了手术。

火车开动时,她靠着冰冷的车窗,闭上了眼。

自从他离开,她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过整觉。

她不信,几年感情,那么爱她的一个人,真能说不要就不要。

错在她。她要去道歉,去求他原谅。

哪怕只见一面。

另一边。

覃肆白坐了三天三夜火车,终于到了大西北。

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,干冷刺骨。他裹紧厚棉袄,还是打了个寒颤。

来接站的工作人员很热情,当天就给他安排好了住处。炕烧得热乎乎的,躺上去,火车上的疲惫慢慢消散。

“覃专家,你们能来,我们真的太感谢了!”

负责人紧紧握着他的手,眼眶有点湿。

“有什么需要,尽管说!”

大西北的夜风冷得扎人,可那双手是暖的。

覃肆白躺在热炕上,合上眼。

感情的牵绊已经放下,肩上压着更沉的东西。

接下来,他得在这片黄土高原上,扎下根来。

第二天一早,西北研究所的人来接他。

所谓的研究所,就是几间土墙围起来的矮房,勉强挡住风沙。冷风从缝隙钻进来,屋里做实验的研究员都不时搓搓手。

负责人林姐是个高瘦的中年女人。她向屋里十来个研究员介绍:

“大家静一静!这位,是从首都科研所来的农业专家,覃肆白同志!”

“以后,我们的研究工作,由他带队!”

下面安静了好一会儿。

有个年轻研究员小声嘀咕:“这么年轻啊……”

他们本以为来的会是个资历深厚的老专家。没想到,这位覃专家看上去才二十多岁。

年轻,意味着经验可能不足。底下人眼里,不免流露出怀疑。

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。尊重是有的,但信任,还得靠以后。

覃肆白大概明白他们在想什么,只是平静地笑了笑。

林姐带他在所里转了一圈。就几间屋子,一眼望得到头。

可就这么一转,覃肆白就看出了不少问题:资料残缺、机器老旧、关键设备短缺……

他拿起一台锈迹斑斑的老机器,叹了口气:

“林姐,我们所里……经费很紧张吧?”

“这型号,停产至少五年了。”

林姐无奈点头,瘦削的脸上刻着疲惫。

“是啊,都是老古董了。上面拨款难,工资都欠了几个月了。”

她拿出一份财务名单,递给他。

“几年没出成果,款子更难要。大家……都不容易。”

她顿了顿,带着歉意,“刚才他们那样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
“没事,”覃肆白目光很亮,像烧着一团火,“我会让研究所好起来的。”

“我来,就是为了把西北的农业搞上去!”

林姐怔了怔,被他眼里的光烫了一下。所里压抑太久了,这团火,来得正是时候。

“好!我相信你!”

两只手又一次握在一起。

从办公室出来,覃肆白召集了所有研究员。

他要求他们,半个月内,把所有研究数据,尤其是小麦种子的数据,全部整理出来。

“务必完成!”

他拍了下会议桌,声音斩钉截铁。

有个研究员犹犹豫豫地举手:

“覃专家,那些小麦数据……都没什么用。我们试过别的品种,根本活不了。”

他的意思是,废料还有什么整理的必要?

另一个人也跟着说:

“小麦良种搞了几年,一点成果没有。我觉得该换方向,种点更适合这儿的。”

大家脸上都写着疲惫和失望,被长年的失败磨掉了心气。

覃肆白重重一拍桌子:

“你们甘心就这么放弃?!”

下面一片沉默,空气沉甸甸的。

他知道,必须拿出点实在的东西。

他从包里取出一份厚厚的资料,让大家传阅。

“这是我和我老师——首都的陈主任,多年搜集的数据。”

“数据证明,抗旱抗冻耐风沙的小麦良种,完全可以搞出来!”

“经费的问题,我来想办法!”

“我就问一句:你们有没有信心,让这片黄土,长出咱们自己的麦田?!”

声音砸在土墙上,带着回响。

更重要的是那份数据,扎实、详尽,让每一个翻看的人,眼睛慢慢亮了起来。

沉默过后,是爆发的回应:

“有!”

“当然有!”

“我们拼了这么多年,不就为了让西北老乡吃上自己种的白面馍馍吗!”

林姐站在后面,悄悄朝覃肆白竖了个大拇指。

研究所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。每个人走路的步子都变快了,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劲儿。

林姐私下找过覃肆白,眉头拧成了结。

“设备凑不齐,再拼命也白搭。”

她之前也向上头打过报告,可整个西北都紧巴巴的,哪都抽不出钱来。

覃肆白没多说什么,只是笑了笑。

“我打算给首都研究所写封信。”

他清楚,那边这半年没什么大项目,经费正好空着。

林姐猛地一拍大腿,眼睛亮了起来。

“我怎么就没想到!”

她光盯着西北这边了,大家都穷得叮当响。

“可……我没那层关系啊。”

覃肆白有关系,他也准备用。关键时刻,他从不扭捏。

不到半个月,整理好的小麦数据就送到了他桌上。

厚厚一沓,带着研究员们手写的标注。

他提笔写信,附上那份凝聚了西北多年心血的数据。

信寄往首都,收件人是陈主任。

回信来得很快,陈主任爽快地批了资金和机器,说几个月后运到。

覃肆白立刻召集所有人开会。

“资金和机器都解决了,接下来,我们只管埋头干!”

掌声瞬间炸开,屋顶都快被掀翻了。

四个月,小麦从种子抽穗到金黄,一个完整的生长周期。

覃肆白每天泡在研究所,天不亮就来,深夜才走。

吃饭总是匆匆几口,梦里全是麦浪和数据。

他和顾志英那些糟心事,早被抛到了脑后。

十几个研究员跟着他拼命,良种培育终于有了突破。

负责观测的研究员指着报告,激动得手都在抖。

“覃哥!你看这数据!”

虽然离试验田还远,但比起之前停滞不前的状态,已是飞跃。

众人看向覃肆白的眼神,充满了敬佩。

没有他带来的资料和方向,这一切都不可能。

林姐不太懂育种,站在旁边,也忍不住红了眼眶。

“太好了……大家辛苦了,我们放几天假,等设备到了再继续。”

她看着一张张疲惫的脸,心疼地说:“瞧你们的黑眼圈,都快掉地上了。”

“都听覃哥的,回家好好睡觉!”

大家笑着应和,一个个虽然蓬头垢面,却精神焕发。

覃肆白也回到住处,钻进被窝,踏实睡了一觉。

他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。

“小覃!快醒醒!设备运到了!”

林姐一向沉稳,此刻却像个孩子,拉着他就往外跑。

“走,去看看!”

他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,总算落了地。

赶到研究所时,研究员们都到了。

黄土坡上站满了士兵,黑压压一片,估摸有一千五百人。

覃肆白赶紧套上研究服,带着人迎上去。

一位女军官走上前,军装笔挺,步伐利落。

她向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。

“十一团团长傅冷情,奉命运送农业设备抵达西北,请查收!”

她声音清亮,身姿挺拔。

那身墨绿色的军装,让覃肆白恍惚了一瞬。

顾志英以前也穿军装……不过,都过去了。

他敛住心神,伸出手,平静地微笑。

“西北研究所领队研究员覃肆白,辛苦你们了。”

“您好,覃专家。”

傅冷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,她没想到领队这么年轻。

看他身后那群研究员的精神面貌,便知他能力不凡。

覃肆白看出她的愣怔,挑眉一笑。

“怎么?傅团长觉得我不像领队?”

傅冷情耳根微红,连忙摇头。

“没有,覃专家年轻有为,我很佩服。”

“过奖了,傅团长也一样。”

两人握手,一触即分。

这个团将在此驻守一年,必要时协助研究所。

覃肆白明白,这是陈主任特意安排的。

下一步要把种子种进大片试验田,观测记录,正需要人手。

士兵们把设备搬进实验室,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挤了。

研究员们围着那些“大宝贝”,眼睛发亮,跃跃欲试。

傅冷情要去安排扎营,临走前沉稳地说:

“覃专家,有任何需要,随时找我们。”

她一走,研究员们就活跃起来。

“覃哥,傅团长刚才看你都脸红了!”

“你俩站一块挺配的……”

覃肆白只当是玩笑,笑着把他们赶去忙正事。

有了先进设备,培育工作进展更快了。

一切按部就班,朝着目标推进。

等到要把培育种移栽试验田时,傅冷情带着士兵来帮忙。

她挽起袖子,直接踩进旱田,搬东西总是冲在前面。

覃肆白拿着本子,在田边记录数据。

傅冷情从田里直起身,拍掉手上的黄土。

扭头看见他垂着眼,专注书写的侧脸。

他睫毛很长,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影子。

她的心跳漏了一拍,赶紧移开视线。

一个下田干活,一个观测记录,偶尔聊上几句。

渐渐熟络起来。

傅冷情不再叫他“覃专家”,开始直呼其名。

又一次从田里出来,她仔细拍打军裤上的泥土。

覃肆白看着她,忽然笑了,指指她的头顶。

“头发上沾了泥,挺别致的发卡,傅团长还挺时髦。”

傅冷情看着他带笑的眼睛,愣愣地抬手拍打头顶。

那天他们忙到很晚,夜空星星稀疏。

傅冷情觉得,有些话或许该说了。

“肆白,你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广播突然发出刺耳的滋滋声。

“警告!沙尘暴半小时后抵达!请附近民众迅速躲避!”

气象站预警有限,时间紧迫。

大部分试验田已做防护,唯独眼前这块常用的还没。

防风材料就堆在旁边。

覃肆白立刻下令:

“快!用秸秆围住田地,盖上草帘!”

两人手脚麻利,很快完成了防护。

沙尘暴天不能待在研究所,得尽快回窑洞。

研究所旁有匹老马,风沙天骑马比骑车安全。

覃肆白没骑过马,傅冷情托着他的腰,帮他上去,自己坐在稍后的位置。

风沙渐起,她不得不收紧手臂,环住他的腰。

「对不住啊,忍一忍。」

风沙卷着土往脸上扑,他眯着眼,几乎睁不开。

这种节骨眼上,谁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的。

覃肆白在黄蒙蒙的沙尘里应了一声,嗓音很稳:「没事。」

傅冷情把他送回窑洞住处,自己翻身上马,掉头走了。

时间太紧,她嘴唇动了动,还是没把被广播打断的那句话说出口。

来日方长吧。

小麦良种的培育跑得飞快,研究员们一个个眼睛发亮,成天扎在试验田里。

覃肆白怕他们熬坏了,隔几天就逼着全所放一天假。

休假闲着也是闲着,覃肆白找傅冷情学骑马。

上回沙尘暴里他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,实在有点丢人。

练了几次,他已经能稳稳当当地坐上马背了。

「你很有天赋。」

傅冷情从不吝啬夸人。

她骑在另一匹马上,侧过头看他,眼睛亮亮的。

两匹马踩着荒草,慢悠悠往前走,气氛正好。

傅冷情轻声试探:「肆白,你想过找对象或者结婚吗?」

覃肆白怔了怔。

他不是木头,多少能感觉到她的心意。

只是……

南墙撞过了,他不想再走回头路。

因为从前那档子事,他压根没想过再找人结婚。

傅冷情这一问来得突然,他顿了一下,摇摇头。

「我不打算结婚,现在只想把这条命、这些力气,全都交给西北,交给种子。」

交给马蹄下这片黄土坡。

傅冷情眼神黯了黯,轻轻点头。

「我陪你,一起守在这黄土高原上。」

不全是私心,她本来也打算扎根在这里。

覃肆白定定看着她:「不是一时冲动?」

她神情认真,点头:「不是。」

两人对视的那一眼,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,彼此眼里都是敬重。

覃肆白一夹马腹,马小跑起来。

他心里那道紧闭的门,好像松了一丝缝。

他知道,傅冷情和顾志英不是一路人。

她敬他、懂他,每句夸奖都发自真心。

那颗坦诚又炽热的心,就这么捧到他面前。

他们骑马经过一个训练军区。

覃肆白侧头望了一眼,看见一片墨绿色的军装。

「那是你们营地?」

他有点奇怪,今天傅冷情休假,怎么营地里还有这么多人在操练?

傅冷情摇头:「不是,我们营地离这一公里远。」

「除了我们,半年前还有一个营也调来了西北。」

听到“半年前”,覃肆白心里咯噔一下。

他也是在半年前来的西北。

马从军区门口路过。

守卫的士兵看见傅冷情的军装和肩章,齐刷刷敬礼。

「啪」的一声,整整齐齐。

「好威风啊,傅团长。」覃肆白笑着打趣。

傅冷情在马上不方便回礼,利落地翻身下马,举手还礼。

她正要上马,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喊。

「肆白!?」

那声音太熟,覃肆白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他转头,对上顾志英激动得发红的眼睛。

「我终于找到你了!」

覃肆白下意识皱眉,神情疏离,甚至带点厌烦。

他好不容易才忘掉的那些事,在看到这张脸时,全涌了上来。

被践踏的真心,被背叛的感情,都是这个人给的。

恍惚只是一瞬,他的心很快又静了下来。

他对顾志英为什么来这儿,没兴趣,也不想问。

他淡淡笑了笑,看见傅冷情已经上了马,便也拉紧缰绳,准备离开。

顾志英还想拦,可马已经跑起来了,她追不上。

「肆白……」

「刚才那人是在叫你?」

「你们认识吧?」

傅冷情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。

覃肆白笑了笑,平静地说:「认识,一个老乡。」

他俩说话声不大,但也没刻意压低。

马走得不算快,说笑声顺着风飘出去老远。

傅冷情看着他,摇摇头,不太信。

「只是老乡?我看不太像。」

她语气温和,不像质问,倒像开玩笑。

那人看覃肆白的眼神,滚烫得像烧着的炭,像是丢了什么宝贝又找回来似的。

那绝不是看普通老乡的眼神。

傅冷情没把那份酸涩的怀疑说出口。

她知道,自己没立场、也没资格过问覃肆白的私事。

他们现在只是朋友……至少目前还是。

覃肆白又重复了一遍,语气平淡而疏远:

「对,只是老乡。」

身后传来马蹄声。

顾志英不知什么时候也骑了马追上来。

正好听见那句「只是老乡而已」。

她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。

「只是老乡?」

她声音猛地拔高,几乎有些刺耳。

「你跟她说实话,我到底是你什么人!」

她像是在逼问,可看向覃肆白的眼神里却带着乞求。

覃肆白皱紧眉,不想被她这么纠缠。

从前她对他从没上过心,和普通老乡有什么两样?

现在又在这儿发什么疯?

「你是哪里的同志!请尊重覃专家。」

傅冷情还穿着军装,肩章在日光下亮得晃眼。

她一声喝斥,顾志英才勉强冷静下来。

对面是比她高一级的长官,军规严明,而她已经退伍,不得不低头。

顾志英翻身下马,敬了个礼,报上名字。

「顾厂长是吧?下不为例!」

傅冷情板着脸,神色冷峻。

「是!」

他们骑马离开时,顾志英还僵在原地。

她望着那个毫不回头的背影,拳头攥得发白。

她不信……这才过了几个月。

几年的感情,他怎么说放就放。

至少……人已经找到了。

这次不愉快的偶遇,覃肆白很快抛在脑后。

他继续全身心扑在小麦种子的培育上。

傅冷情也常抽空来帮忙,挽起袖子就下地。

拔草、施肥、松土、捉虫,她样样都会。

覃肆白和她闲聊才知道,傅冷情出国进修过农业,种地是常事。

难得歇口气,研究员们忍不住嚼舌根。

「傅团长真不像管几千人的长官,撸起袖子就往泥里踩,一点不含糊。」

「我不信她对覃哥没意思,咋处这么久还没动静呢。」

他们正嘀嘀咕咕,一抬头,看见试验田边站着个穿军装的女人。

生面孔。

覃肆白正低头记数据,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。

「肆白,我种地更有经验。」

「让我帮你吧。」

他头也没抬,冷淡地回答:

「不用,研究所人手够了。」

「顾厂长去忙自己的事吧。」

拒绝得干脆,避之不及。

旁边看热闹的研究员们互相使眼色。

气氛有点僵。

他们从没见过覃肆白这样冷脸。

眉头拧得死紧,嫌恶都快写在脸上了。

这位顾厂长,到底干了啥啊……

顾志英一颗热心被泼得冰凉,僵在那儿不动。

明明刚才他还和傅团长有说有笑。

一见她,脸就冷了。

非要这么狠心?

顾志英咬着牙,一声不吭地卷起袖子。

一脚踩进试验田里,埋头就开始拔草。

那架势,急吼吼的,像在跟谁比赛。

她太着急,下手没轻重,把田里的苗扯得东倒西歪。

还碰断了几株小麦幼苗。

覃肆白本来不想理她,可眉头越皱越紧。

「够了!」

他忍无可忍地喊停,「不用你了。」

顾志英回头看他,撞上那厌烦的眼神,心里一抽。

她满手是泥,手心被草叶割出几十道细口子。

火辣辣地疼。

覃肆白看也没看她,冷淡地说:

「我们这儿不需要不爱护实验苗的人,请回吧。」

顾志英死死盯着他:

「你还在恨我怨我,所以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,对不对?」

她就知道,他还在意那些事。

「啪。」

实验记录本被合上。

比起刚才苗被糟蹋的气愤,覃肆白听到这句笃定的话,反而笑了。

顾志英哪来的自信,觉得破镜能重圆?

明明一开始,就是她亲手打碎的。

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,顾厂长不必再来找我了。」

傅冷情从试验田里走出来,满脸是汗,沾着泥。

「你回去吧,这里要是缺人手,我会调人来帮忙。」

「傅团长,我和肆白的私事,用不着外人干涉。」

顾志英语气很冲,特意咬重“私事”两个字。

她昨晚就打听到了,这位傅团长天天往研究院跑,心思不简单。

覃肆白冷嗤一声。

「我和你没什么私事好聊的。」

气氛正僵着,负责人林姐出来打圆场。

好不容易才把顾志英劝走。

顾志英骑在马上,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。

正好撞见覃肆白笑着,那笑意温温和和的,他手里拿着条毛巾,递给了身旁的傅冷情,让她擦擦汗。

她觉得自己像个打了败仗的兵,灰溜溜地转身走了,背影都有些塌。

傍晚,覃肆白从研究所回到住处。

远远就看见顾志英等在他家门口。

她手里攥着个铁盒子,人冻得直跺脚,双手不停地搓着。

覃肆白心里叹了口气,他以为白天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了。

没想到她还是找了过来,执意要把他往回拉,拉进那段他已经决心走出的泥泞里。

他没看她,径直掏出钥匙去开门。

顾志英立刻凑上前,把那个小铁盒子往他手里塞。

“天越来越冷了,这个给你,涂手用的。”

是沪城牌的蛤蜊油,不便宜。

以前,她几乎没送过他什么像样的东西。

现在送了,却也显得不合时宜。

覃肆白手一偏,没接。“用不着。”

他每天要亲手侍弄那些实验苗,手上沾不得这些。

顾志英捏着铁盒的手指猛地收紧,盒子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咔嚓”声。

紧接着,她手臂一扬——

“哐当!”

铁盒子被她狠狠砸在地上。

“你死活不肯接受我的道歉,是不是因为那个傅团长?”

她眼睛瞪着他,里面烧着一种被背叛的怒火。

覃肆白几乎要气笑了。

这就是他曾经放在心尖上多年的人。

先越界的是她。

冷眼相待的是她。

现在却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,仿佛受委屈的是她。

她好像永远看不见自己的问题,只会责怪别人。

“和她没关系。”

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,门开了。

他正要进去,手臂又被她死死拽住。

“松手。”

他声音冷了下来。

顾志英长长吐出一口白气,带着哀求:“你至少……给我个解释的机会。”

“行,你解释。”

覃肆白停下动作,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。

既然躲不开,不如一次说清。

顾志英脸上瞬间闪过惊喜。

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,泪水滚落下来。

“对不起……你走的那天,我才发现我根本离不开你……”

“你跟我回去,好不好?”

“我们马上去领证结婚,我发誓,绝不会再对不起你!”

她怕他不信,急忙补充:

“你要是不放心,我们现在就去找书记打结婚申请……”

话没说完,就被覃肆白皱眉打断。

“别说这些没意义的话。”

顾志英一下子哽住。

“我们不可能结婚了。”

他的语气和当初那封诀别信里一样决绝。

“你回去吧,我祝福你和林熙,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,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。”

他的表情很淡,看不出任何波澜。

但下一刻,他的目光却落在了顾志英的腹部。

孩子……

算算时间,应该八九个月了,她的肚子怎么还是平的?

她和林熙的孩子呢?

“我和林熙不会结婚的……我爱的是你,那个孩子……我在申请来边疆之前就打掉了,我们……”

“砰!”

铁门在她面前猛地关上,打断了她后面的话。

门锁甚至撞到了她的鼻梁,一阵酸疼,温热的液体立刻流了下来。

他关得毫不犹豫。

无论她再做什么,他都不会回头了。

顾志英捂着不断流血的鼻子,在门口呆呆站了一会儿。

最后,她把那个铁盒子轻轻放在门口,转身离开。

第二天一大早,风沙比往日小些。

覃肆白推着自行车出门,又看见了那个铁盒子。

他厌烦地捡起来,正想着托谁还回去。

“叮铃铃——”

一阵车铃声响起。

顾志英骑着车过来,眼睛紧盯着他手里的盒子,脸上露出笑容。

“送都送了,你就收下吧。”

她见他捡起来了,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。

“你要是不收,我就把它丢了。”

她甚至带上了一点威胁的意味。

下一秒。

“哐当。”

那盒价格不菲的蛤蜊油,被覃肆白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。

顾志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面色难看地看着垃圾桶。

“丢了。”

覃肆白拍了拍手,目不斜视地骑上自行车走了。

没理会顾志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后面。

骑到半路,遇到了傅冷情。

傅冷情看到他,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,抬手打了个招呼。

“肆白,好巧。”

覃肆白也笑了起来,自然地回应:“早啊,傅团长。”

两人并肩骑着车,有说有笑地往研究所去。

仿佛跟在旁边的顾志英是透明的空气。

顾志英心里酸涩得发胀,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深爱自己的未婚夫,和另一个女人言笑晏晏。

她活该。

是她先辜负了肆白。

到了研究所。

顾志英抢着干活,表示什么脏活累活她都愿意做。

昨天她和覃肆白的对话,早就被其他研究员听了去。

这会儿大家都憋着股劲,想替覃工出口气,整治一下这个负心人。

“顾厂长,桌上那些实验器材,你先去洗洗。”

顾志英抱起那堆器材就往院子跑。

那些器材都沾了些带有轻微毒性的实验药剂,徒手清洗很容易伤手。

研究所里明明有专门的清洗机器。

但没人提醒她,大家都看着顾志英在院子里蹲了一个小时,徒手把器材洗完。

手指泡得发白起皱,手心也开始发痒。

一整天,分给她的全是又苦又累的活儿。

等她干完,天都黑透了,累得直喘粗气,手脚酸软。

那些研究员这才勉强放过她。

顾志英走到试验田边,整理了一下衣服,想过去和覃肆白说句话。

一扭头,却看见覃肆白和傅冷情并肩坐在田埂上休息。

傅冷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,里面是一双厚厚的保暖手套。

“送你个礼物。”

覃肆白下意识想拒绝。

他一般不轻易收别人的礼物。

话还没出口,傅冷情却正了神色,俊挺的五官显得很严肃。

她一本正经地说:“为了祖国,为了大西北的农业发展,你不能拒绝。”

覃肆白有些茫然:“为什么?”

“最近天冷。”

“万一冻坏了覃专家这双做实验的手……”

“研究所的损失可就大了。”

她一边说着,一边取出那副厚实的棉手套,顺势帮他戴了上去。

覃肆白并不排斥她的靠近,对上她那含笑又认真的目光,一时忘了要说什么。

做工精细的棉手套戴上,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立刻被暖意包裹。

他沉默了几秒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套柔软的布料,低声道:“谢谢。”

“我穿得挺暖和的,其实不用特意破费。”

是很暖和。

但他不愿别人为他浪费钱。

“不是买的。”

傅冷情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,“看来我手艺不错,看着跟买的一样。”

覃肆白还以为她在说笑。

低头细看,手套上还织了一个简单的小麦图案。

针脚细密,看得出花了很大心思。

织这么一双手套,费神又费手。

难怪他之前看见傅冷情手指上多了好几道细小的口子。

那时他还打趣过,说傅团长握枪托的手,怎么还能被草碴子割成这样。

以前顾志英从未对他如此用心过,以至于他几乎忘了,自己也是值得被人好好珍惜的。

覃肆白坦然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。

并且觉得,应该回应些什么。

他想了想,从研究服口袋里摸索出一块手表。

“我这块沪牌手表,应该抵得上傅团长亲手织的手套。”

年轻男女之间送表,寓意有些微妙,代表着时刻相伴。

傅冷情紧紧握住那块表,眼睛直直看着他。

嗓子有些发干地问:“你知道……我们这样,意味着什么吗?”

她怕自己会错了意,心里惴惴不安,不敢挑明。

覃肆白迎上她的目光,坦荡而清晰地回答:“知道。我们这是在处对象。”

“是吧?傅团长。”

他故意笑着反问。

傅冷情高兴得有些晕乎乎的,慌乱地连连点头。

连耳根都红透了。

他们这边气氛正好,旁边的顾志英却气得眼睛都红了。

她猛地冲上来,一拳就打向傅冷情!

怒火烧光了理智,她不管不顾地发疯动手。

覃肆白愣了一下,立刻上前,用力推开了发狂的顾志英。

“住手!”

他和顾志英之间的事,不该牵连别人。

被覃肆白冰冷含怒的目光盯着,顾志英心里寒意更重。

她指着傅冷情,失控地大吼:“你不肯原谅我,果然是因为她!”

傅冷情的颧骨被打得青紫了一块,覃肆白看着,心里一阵抽痛。

“我没事。”

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好,有了防备,不会再让顾志英得手。

“回研究所,拿点药涂一下。”

覃肆白扶着傅冷情就要往回走。

彻底无视了还在发疯的顾志英。

顾志英崩溃得眼圈发红,又冲上来拦在他们面前。

她挑衅地瞪着傅冷情:“来!你跟我打一架!”

傅冷情防着她再伤到覃肆白,冷静地回应:“斗殴违反军纪,我不会跟你打。”

“而且,肆白也不是靠打架能争来的物品,请你尊重他。”

顾志英不依不饶,怨恨的目光转向覃肆白。

“你来西北才多久?你们认识才多久?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,你就这么轻易爱上别人了?!”

她恨得咬牙切齿,情绪极度不稳。

覃肆白轻轻握住了傅冷情的手。

他抬起头,看着顾志英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
“顾志英,你搞清楚,出轨的人是你,怀上林熙孩子的人也是你。你没资格指责我移情别恋。”

“我只是选择了一个更好的人。”

“放弃了一段不被尊重的感情。”

“有问题吗?”

几句话,堵得顾志英哑口无言。

这时,研究所的人听到动静,都围了过来。

傅冷情带来的几位军人同志也走了过来。

一看这情况,大家都明白了。

顾志英因为恶意伤人,已经被押送回营。

等到了军营,自然会按军规处置。

她被押走时,还挣扎着回头望了一眼。

视线里只剩下覃肆白扶着傅冷情走进研究所的背影。

她低下头,被人带离了现场。

覃肆白一手沾着药膏,小心地为傅冷情涂抹伤口。

“别动,擦药。”

傅冷情嘴角咧得老高,一点也不像刚挨过打的样子。

心里像化开了一块冰糖,甜得发软。

“我不动。”

旁边的研究员瞅着他们之间那股亲昵劲儿,互相递了个眼色。

有人忍不住打趣:

“啥时候能吃上你们的喜糖啊?”

“大伙儿可都等着沾沾喜气!”

“覃哥,你们处这么久,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吧?”

覃肆白刚涂完药,扭头瞪了他们一眼。

“别瞎闹,还早。”

这话一出,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了他和傅冷情的关系。

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起哄声。

傅冷情笑眯眯地拉住他的手。

“那我可得加把劲,早点转正。”

研究员们还在旁边笑着起哄。

覃肆白脸皮薄,红着脸站起来,扭头就往外走。

身后传来一阵喊声:

“傅团长,快追啊!”

覃肆白一路走到田埂边,找了个地方坐下。

没过多久,傅冷情也跟了过来,挨着他坐下。

风沙扑面,两人都没说话。

覃肆白忽然转过头看她:

“你不问问我和顾志英的事吗?”

傅冷情摇摇头,语气很轻:

“过去的事,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
她隐约感觉到,那段往事曾让覃肆白伤得很深。

她不想再揭他的伤疤。

覃肆白却平静地说了起来,语气淡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
“她出轨了,还为那个人怀了孩子。”

“结婚前一天,我逃了婚,一声不响地跑了。”

“留了封信,我就来了大西北。”

说到这儿,他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,语气也变得坚定。

“我一定要让这片黄土,长出茂盛的麦田。”

傅冷情看着他被风沙磨砺的侧脸,心里一动。

就像初次见面时,她站在荒田里,握住他那双滚烫的手。

那一刻,她就被他眼里的光吸引,再也移不开眼。

她一字一句地说:

“我会陪你,帮你,在这片大西北,实现我们共同的愿望。”

之后几天,日子过得平静。

覃肆白每天在研究所和试验田之间来回奔波。

虽然和傅冷情确定了关系,两人也只有田埂休息时能多说几句话。

覃肆白一心扑在小麦育种上,不愿让任何事分心。

傅冷情懂他,每天只是默默来研究所帮忙。

关于顾志英的处罚,是从旁人的闲聊里传出来的。

听说她被扣了工资,留在厂里观察。

还听说书记特意打电话来,狠狠训了她一顿。

傅冷情有一次随口提起:

“她应该不会再来打扰你了。”

“也不会想着找你复合了。”

语气里有点酸,覃肆白听得笑起来。

他还打趣傅团长连飞醋都吃。

春去秋来,几个月一晃而过。

试验田的第一批小麦迎来了收成。

这几个月的实验数据并不理想。

大家早有心理准备,这只是一次开始。

可能三年、五年、十年,他们都不会放弃。

但让覃肆白意外的是,这批麦苗居然结了穗。

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,能结穗已经是难得的突破。

一个研究员掰开一株麦穗,叹了口气。

“覃哥,这谷粒也太稀了。”

“整块试验田收的麦子,磨成面都不够咱们分。”

大家嘴上抱怨,眼里却带着笑。

谁都明白,能结穗,已经是迈出了一大步。

覃肆白提议:

“那就磨成粉,和成面,大家一起吃,搞个庆祝!”

庆祝会在研究所后院办了起来。

麦穗虽稀,但几块试验田凑一起,也够几十个人吃上一顿白面馍馍。

还请了军营里常来帮忙的工人。

他们驻扎在西北,平时也苦,一个月难得吃上一顿好的。

大家以茶代酒,热热闹闹地庆祝。

覃肆白被一群人围着一遍遍敬茶。

“覃哥!没有你,咱们研究所早撑不下去了!”

“我敬你!真心佩服你!”

负责人林姐红着眼眶抱住覃肆白,一声声“小覃”喊得亲切。

她知道,没有覃肆白,研究所到现在还是破败冷清的样子。

覃肆白高举茶杯,没有一个人揽功。

“这是大家的功劳!我一个人做不了什么!”

“西北农业的未来,还得靠我们一齐努力!”

天黑之后,大家尽兴散去。

风沙大,骑自行车不安全。

骑马也不方便,覃肆白打算步行回家。

刚走两步,就被寒风冻得手脚发麻。

才入秋不久,西北的夜已经冷得刺骨。

忽然,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。

本该早就到家的傅冷情,骑着马出现在他面前。

风沙迷眼,她朝他伸出手。

“上来。”

覃肆白握住她温热的手,借力翻身上马。

“搂紧我的腰,别掉下去。”

他戴着棉手套的双手,轻轻环住她的腰。

傅冷情低头看了一眼,笑了:

“戴着我织的手套?这么喜欢,我再给你织几双。”

覃肆白顺着她的话接:

“那可不,傅团长亲手织的,有钱也买不到。”

他顿了顿,眼里闪着光。

“你想好了,往后可有你织的。”

“嗯,我心甘情愿。”

两人说笑着,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。

很快就到了覃肆白家门口。

傅冷情放下他,骑马离开。

覃肆白刚掏出钥匙,一回头,愣住了。

天寒地冻,风沙扑面,他家门口直挺挺地站着个人。

这种天气,在外面站久了,真会冻出人命。

看清是顾志英,覃肆白皱起眉:

“你又来做什么?”

对方没回应。

顾志英冻得嘴唇发紫,脸色惨白。

一看就知道,她等了很久。

今晚庆祝会开到天黑,平时他早该到家了。

她就这么硬生生在风里冻着。

覃肆白不想闹出人命,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她扶进了屋。

他用热水给她擦了脸,等她缓过来,又递了两杯温水。

顾志英喝完水,脸上渐渐有了血色。

一开口,还是覃肆白不想听的话。

“肆白……你还是在意我的。”

覃肆白没接话,直接指着门:

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
顾志英不死心,紧紧盯着他。

“你都愿意救我……我不信你……”

如果真不在意,就该让她在外面冻死。

覃肆白不想琢磨她话里的意思,起身开了门。

寒风裹着沙子灌进来。

“出去。”

他冷着脸说。

顾志英僵着不动,任风沙刮在脸上。

“你先听我说。”

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,声音发紧。

“我妈寄来的。”

她递过来,覃肆白没接。

她手悬在半空,继续说着:

“信里说,她已经把林熙赶走了。”

语气轻松,却听得人心头发寒。

覃肆白嗤笑一声:

“你们的事,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
顾志英慌着解释:

“我不会和他结婚的……我只想和你……”

对,她只爱覃肆白,不会嫁给林熙!

“孩子早就没了,我和他早就断了!”

覃肆白冷笑:

“你还是老样子,不负责任,没担当。”

眼前这个女人,他爱过几年,现在只觉得厌烦。

“你要跟谁结婚,都跟我没关系。”

“出去,别在我家待着,我嫌晦气。”

顾志英不肯走,还要抹黑傅冷情。

“我打听过了,傅冷情那支团只在西北驻一年,她迟早也会抛下你。”

到时候,陪在你身边的,只有我!

“她不是你。”

傅冷情不是始乱终弃的人。

“她已经提交了无限期驻扎西北的申请。”

在顾志英错愕的目光中,他平静地说:

“下个周末,我们就去领证结婚。”

为了让顾志英彻底死心,覃肆白抽出一张结婚申请书,摊在她面前。

大红纸面上,两个名字并排签在一起,墨迹深深。

那红色扎得人眼睛发酸,顾志英僵在原地,像被钉住了。

“婚礼不会请你。”

覃肆白的声音很淡,像西北的风刮过沙地,不留情面。

顾志英没说话,转身推门出去,一脚踏进漫天黄沙里。

之后整整七天,她没再出现。

覃肆白埋首整理一整年的数据,傅冷情则忙着筹备婚礼——按她的意思,一切从简。

婚礼前一天晚上。

门缝底下悄无声息塞进一封信。

覃肆白捡起来,是顾志英的字迹。

「这是一封告别信,我要走了,祝福你和傅冷情幸福。对不起,过去几年里我辜负了你的爱,我以为我能弥补,能求得你的原谅。你却骂我没担当,我想我该回去对林熙负责。」

这封信下面,还压着另一封。

是当年覃肆白不告而别、奔赴西北时,留给她的。

覃肆白读完,走到炉边,把两封信都点燃。

火苗一跳一跳,纸页蜷曲变黑,化作轻烟。

过去,就这样烧完了。

从明天起,是新的日子。

火熄了,只剩一地灰。

……

研究所空地上,覃肆白和傅冷情的婚礼简单却热闹。

所里的人都来了,傅冷情手下的兵也挤了一堆。

没有排场,只有真心。

人群最后,一个身影静静站着,望着那对新人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拧着。

本来站在那里的,该是她。

负责人林姐当司仪,声音哽咽,一次次抹眼角。

“让我们掌声恭喜!覃专家和傅团长喜结连理!”

“这叫强强联合!”

“对!咱们西北的两位功臣,一文一武!”

掌声和欢呼声中,顾志英捏紧手里的火车票,转身走了。

火车轰隆隆带着她回家。

一回厂,书记就把她叫去办公室。

骂了很久,最后一句是:“你走吧,厂里留不住你了。”

她就这样离开了工厂,回到县里,成了农民。

她和林熙的事,早就传得全县皆知。

两家凑合着,催他们去领了证。

婚礼办得潦草,没几个人来,只有几个混饭的闲汉。

临走时,还有人朝地上呸一口,笑嘻嘻骂:“奸夫淫妇。”

顾家人出门,常有小孩朝他们扔石子,嘴里念着新编的顺口溜。

顾志英每天天不亮就扛锄头下地,天黑才回。

回到家,林熙和顾母常为一点小事吵——谁多夹了一筷子咸菜,谁少盛了半碗粥。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重复,吵吵嚷嚷,没有尽头。

研究所里,试验田翻了一遍又一遍。

终于有一天,数据报告出来了。

覃肆白捏着那张纸,手微微发抖。

他用镊子夹起一粒麦种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

“我们成功了。”

这句话在梦里说过很多次,真说出来时,心里却异常平静。

“太好了——”

整个研究所沸腾了。

所有人都知道,他们改写了这片土地的历史。

第一粒成功育出的麦种被做成标本,珍藏在所里。

随后,成千上万的种子被撒进西北的土地。

粮食问题解决了,经济也跟着活络起来。

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到西北,带来技术,带来希望。

又一年的十月,麦田金黄,从山脚铺到天边。

从首都来的记者举着相机,咔嚓个不停。

拍够了麦浪,他们转身对准覃肆白和傅冷情。

“覃专家!傅团长!看这边!”

两人很自然地牵着手,笑着看向镜头。

身后,是整整齐齐的研究员和军人。

每个人都笑得灿烂。

照片的背景,是无边的麦田。

后来,这张照片登了报,他们被称为“国家模范夫妻”。

报上写:一位是驻守西北的团长,一位是支援西北的农业专家,他们是振兴西北的榜样。

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跑进爸爸怀里。

手里攥着一张旧报纸,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。

她指着照片,声音清脆:

“爸爸,这是你和妈妈吗?”

覃肆白看着照片里的麦田,轻声答:“是呀,宝宝。”

登报后不久,首都研究所的陈主任打来电话,请他回去参与新项目。

傅冷情也接到调令,回首都。

他们分到了房子,有了女儿。

西北发展得很快,人才济济,已不再非他不可。

但国家还需要他。

覃肆白常把西北的故事讲给女儿听,用她听得懂的话。

“我以后也要去!”

女儿兴奋地说。

覃肆白笑着点点头。

一次下乡访谈,覃肆白偶遇顾志英。

顾母早已因脑淤血过世。

林熙在一次争吵后跳了河,河水湍急,顾志英跳下去救,人没找到,自己冻坏了一条腿,从此走路有点跛。

她一个人过了好几年,脸上的皱纹深了,看起来比覃肆白老很多。

两人对视一眼,顾志英迅速低下头,躲开目光,蹒跚着走远。

现在的覃肆白太耀眼,她不敢多看。

他们早已走向不同的结局。

记者们还围在覃肆白身边,相机声响个不停。

“覃专家,能再讲讲您在大西北的故事吗?”

覃肆白望向镜头,笑了笑:

“好。”

“1980年,我一个人坐火车去了西北。”

“那时我就想,要让那里的田地,也能长出金黄的麦子。”

“要让那里的人,都能吃上白面馍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