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9年汉子花800块买下江城废弃防空洞,23年后拆迁款到账时
声明:本文基于真实社会事件改编,人物姓名经化名处理,部分对话和细节为文学化呈现,但事件脉络和核心事实均有据可查。
“李根生!你是不是疯了!你要把我儿子生在耗子洞里?”
妻子张桂芬挺着七个月的孕肚,扯着他的胳膊,指甲深深掐进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里。
“桂芬,你听我说,这不是耗子洞!这是防空洞,冬暖夏凉,比睡桥洞强一百倍!”李根生声音发颤,却死死护住怀里那个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。
“强?值?值你娘个腿!”张桂芬突然一阵干呕,扶着路边光秃秃的梧桐树剧烈地喘着气,“我哥在纺织厂当科长,他说能给我在厂区找个带院的平房,你偏要来这鬼地方当野人!”
“那平房一个月租金就要120!我那45块的失业金够干啥?够喝西北风吗?”李根生也红了眼,吼了回去,“你选,是选桥洞,还是选这个洞?”
“我选离婚!”张桂芬抹了一把混着雨水的眼泪,猛地推开他,转身就往公交站的方向走,“这娃我自己生!跟你姓李,算我张桂芬瞎了眼!”
1989年江城的深秋,冷雨砸在斑驳的红砖墙上,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。
城郊废品站旁的土路上,这场激烈的争吵后,所有人都说,李根生彻底疯了。
23年后的那个下午,当他颤抖着手,接过那份改变命运的文件时,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骨头,瞬间瘫倒在地。
01
1989年的江城,是一座在改革浪潮中笨拙转身的内陆工业城市。并非每个人,都能跟上时代的脚步。
李根生,就是那个被时代狠狠甩下车的人。
这个38岁的男人,原本是江城国营纺织厂的一名保全工,说白了就是高级修理工。他爹就是建这个厂的老工人,他子承父业,一干就是二十年。虽然不是什么领导,但凭着一手过硬的技术,日子过得安稳踏实,谁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喊一声“李师傅”。
妻子张桂芬在街道的供销社当售货员,泼辣能干,是附近有名的一枝花。两人结婚十几年,一直住在厂里分的18平米职工宿舍里。房子虽小,但被张桂芬收拾得窗明几净,也算温馨。
可命运的转折,来得比冬天的寒风还要突然。
三个月前,李根生在检修一台老旧的纺纱机时,因为零件老化突然断裂,右手被卷了进去。虽然抢救及时,但两根手指落下了终身残疾,再也干不了精细的维修活了。
厂里“人道地”给了他800块工伤赔偿款,然后,一纸解聘通知书就拍在了桌上。
“根生,厂里效益不好,要精简人员,你……你这手也干不了活了。”那天晚上,车间主任把通知书递给他,眼神躲躲闪闪。
李根生捏着那张薄纸,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上面“因工伤不适宜原岗位,予以解聘”的字样,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。
“放屁!我爹为了这个厂累出一身病,我为这个厂断了两根手指头,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?”李根生愤怒地拍着桌子,茶杯里的水溅了一地。
可是,愤怒换不来工作。一个月后,他们必须搬离职工宿舍。
更要命的是,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35岁的张桂芬发现自己怀孕了。
“根生,我们可怎么办啊?”张桂芬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结婚十几年没动静,偏偏在这个时候,孩子来了。
李根生咬着牙,在江城的大街小巷跑了半个多月。
现实比他想象的更残酷。18平米的破旧棚屋,月租就要80块;条件稍微好点、能安下孕妇的,开口就是120块。而他每个月能领到的失业救济金,只有区区45元。
“不行,我们租不起。”跑了半个月,李根生两脚都磨出了血泡,人也瘦了一大圈,他对妻子说出这句话时,像泄了气的皮球。
“那怎么办?总不能真的去睡大街吧?”张桂芬急得直掉眼泪。
就在这时,命运给了李根生一个看似荒诞无比的选择。
那天,他在城郊的一个废品收购站打零工,帮人分拣废铁,偶然听到站长老王和村里的老支书聊天。
“后山那个防空洞,荒了好多年了,一直没人管。”
“谁要那玩意儿?黑黢黢的,跟个坟洞似的。”
“还真有人问过,就是没人敢要。前两天开会,上面说为了盘活资产,50年使用权,800块钱就转让。”老支书嘬着旱烟,慢悠悠地说,“那洞是60年代修的,我爹当年就在里面干过活,钢筋比你腰还粗,结实着呢!”
李根生心里猛地一动,像被电流击中。
他壮着胆子凑过去,小心翼翼地打听。
原来,在距离市区三十多公里的城郊后山上,有一座建于60年代的废弃战备防空洞。因为年代久远,早就停用了。产权方现在归属街道集体,正准备以800元的价格转让50年使用权。
“小伙子,你问这个干啥?”老支书抬眼打量他,“你不会也想买吧?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连个厕所都没有,夏天进去跟蒸笼一样,冬天又阴冷得要命。”
但李根生已经顾不上这些了。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一个不用交房租的家。
第二天一早,他就骑着借来的二八大杠,一路颠簸着往城郊赶。骑了两个多小时,问了好几回路,才在荒草丛生的后山坡上,找到了那个黑黢黢的洞口。
洞口被半人高的杂草掩盖着,只有一个水泥砌成的、不到两米高的拱形入口。一股阴冷潮湿、混合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李根生划着一根火柴,壮着胆子走了进去。
里面比想象中要大,大约有五六十个平方,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,洞壁是粗糙的水泥,顶部有些地方还在往下滴水,渗出白色的碱花。
“如果把积水排掉,地面铺上砖,顶部裂缝堵上,再凿个通风口……”李根生蹲在地上,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,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。
他越想越激动。800块,是他全部的家当,是他的“断指钱”,但如果成功了,他和即将出生的孩子,就再也不用担心流落街头了。
晚上回到家,李根生把这个疯狂的想法告诉了张桂芬。
张桂芬听完,手里的筷子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上。
“你疯了?李根生!住防空洞?那是人住的地方吗?那是坟洞!”
“至少有个顶,不用交房租!”李根生试图说服妻子。
“顶?那叫顶吗?万一下大雨灌水了怎么办?万一塌了怎么办?我还怀着孩子呢!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!”张桂芬的声音越来越尖利。
“我可以改造!我能把它弄好!我爹当年就是保全工,这些我懂!”
“你听听你在说什么!”张桂芬彻底爆发了,“我嫁给你李根生,是图你踏实能干,是为了好好过日子,不是为了住进坟洞里,像个耗子一样活一辈子!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我们连租房的钱都没有!难道真的等孩子生下来,我们一家三口睡桥洞吗?”李根生也急了,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。
两人越吵越凶,最后,张桂芬哭着摔门而出,回了娘家。
第二天,张桂芬的父母和她那个在纺织厂当科长的哥哥找上了门。
“根生啊,我听桂芬说,你要花800块买个防空洞住?”岳父的语气还算平和,但脸色很难看。
“是,爸,实在是没办法了。”李根生低着头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“胡闹!”岳母直接点了火,指着他的鼻子骂,“我女儿跟了你,一天福没享过,现在你还要让她挺着大肚子去住坟洞?你还有没有良心?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?”
“妈,我真的是没办法……”
“什么没办法?你就是懒!就是死要面子!人家下岗的,有去蹬三轮的,有去摆地摊的,哪个不比你强?你倒好,想着钻洞里当野人,你让我们张家的脸往哪搁?”
张桂芬的哥哥清了清嗓子,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:“根生,听我一句话,别犯糊涂。那个洞就是个无底坑,你填多少钱进去都没用。我已经托人给桂芬在厂区家属院找了个平房,一个月租金120,我先帮你们垫着。你呢,踏踏实实出去找个活干,别整这些没用的。”
这话听着是帮忙,但每一个字都像巴掌,扇在李根生的脸上。
但他心意已决。他知道,以自己残疾的手,和38岁的年纪,重新找个体面工作谈何容易。就算找到了,那点微薄的工资,除了还人情,根本剩不下什么。他不想一辈子欠着大舅哥的,看人脸色过活。
“爸、妈,哥,我决定了。”李根生抬起头,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,“就算桂芬不同意,我也要买。”
“你!”岳母气得浑身发抖,“你这是要断我女儿的活路啊!”
三天后,李根生孤身一人来到街道办事处,哆嗦着手,从塑料袋里,一层一层地掏出那800块钱。大部分都是一块、两块的零钞,那是他二十年工龄换来的血汗钱,每一张都带着他的体温。
“你确定要买这个防空洞的使用权?”办事员看着这一堆皱巴巴的钱,又看了看他,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。
“确定。”李根生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合同签完,李根生捏着那张薄薄的、写着“50年使用权”的纸,感觉比千斤都重。
当天晚上,他回到空无一人的职工宿舍收拾行李。张桂芬突然回来了,她站在门口,眼圈通红。
“李根生,我最后问你一次,你真的要住那个破洞吗?”
“是的,我别无选择。”
“那我也别无选择了。”张桂芬站直了身体,声音冷得像冰,“要么,你把那破合同撕了,我们一起想办法,哪怕去租最破的棚屋。要么,你去住你的坟洞,我回娘家待产,等孩子生下来,我们就去办手续。”
“桂芬……”李根生心如刀绞。
“不用说了!”张桂芬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刚签的合同,当着他的面,“嘶啦”一声,撕成了两半。
“你干什么!”李根生扑过去抢,只抢回来一半。
“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!”张桂芬把另一半合同狠狠摔在地上,决绝地转身,“三天后,要么我们一起住进正常的房子,要么,就当我张桂芬从来没认识过你!”
李根生看着妻子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,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半张合同,最终还是弯下腰,颤抖着捡了起来。
他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02
1989年11月15日,李根生正式搬进了防空洞。
这一天,他用一辆借来的板车,拉着他全部的家当:一张折叠床,一个煤油炉,两床破旧的被褥,几件换洗的衣服,还有一个装着几个冷馒头和一包咸菜的布袋。
他成了周围村子里的“名人”和笑话。
“看,那个‘洞耗子’搬进去了。”
“真是个疯子,好好的大活人不住,非要住洞里。”
改造工程,比他想象的要艰难一万倍。
首先是潮湿和漏水。洞底的积水虽然不多,但地面常年是湿的,踩上去就是一个泥脚印。李根生先是挖了条简易的排水沟,把明水引出去,然后去废品站和工地捡了无数的碎砖头,一块一块地铺在地上,硬是把地面垫高了二十公分。
最要命的是洞顶的裂缝。一到下雨天,外面大下,里面就小下,滴滴答答的水声能把人逼疯。李根生想起父亲以前说过,这种老工程,钢筋用得足。他咬了咬牙,把剩下的一点钱,全买了水泥和沙子,又从废品站淘换来几根废弃的铁轨钢条。
接下来的一个月,他就像个不知疲倦的工蚁,每天在洞里和水泥、爬上爬下地用钢条加固、填补裂缝。有一次,脚手架没搭稳,他从半米高的地方摔下来,脚踝肿得像个馒头,他也就用冷水冲了冲,一瘸一拐地继续干。
“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。”附近的村民路过时,看着洞里那个浑身泥浆、形容枯槁的男人,都摇着头走开。
李根生充耳不闻,他所有的精力,都用来打造他的“新家”。
他在洞壁上,用锤子和钢钎,硬生生凿出了一个通风口,又用捡来的油毡和塑料布,在洞口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,用来做饭。
最大的挑战,是用水和上厕所。
厕所,就是在洞外几十米远的地方挖了个坑,用几块石棉瓦围起来。
用水,则要到三里地外的村里机井去挑。每天天不亮,和天黑透了,他才敢挑着扁担出门,因为怕白天被人指指点点。一趟生活用水,一趟饮用水,来回就是十二里山路。冬天路面结冰,他摔了不知道多少个跟头,一担水挑回来,只剩下半担。
“老李啊,你这是图个啥?”村里一个姓张的老头实在看不下去了,“一个大男人,活成这样,像什么话?”
“至少……至少不用交房租。”李根生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可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!”
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。
第一个冬天来临时,李根生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绝望。防空洞是混凝土结构,像个天然的冰窖。即使他在里面生了煤炉,那点热气也很快被冰冷的洞壁吸走,温度只比外面高几度。
最难熬的是夜晚,他把两床被子都盖在身上,依然冻得瑟瑟发抖。有时候半夜冻醒了,就只能坐起来,不停地搓着手脚,直到天亮。
1990年春节前,一个飘着雪的下午,张桂芬突然来了。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袄,脸色苍白,但怀里,抱着一个用红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。
李根生正在洞口哆哆嗦嗦地劈柴,看到她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“桂芬……”他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,手里的斧头“哐当”一声掉在雪地里。
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,想从妻子手中接过孩子,却被张桂芬躲开了。
“别用你这手碰他。”张桂芬的声音依旧冰冷,“孩子很健康,8斤2两,我给他取名叫李小宝。”
“小宝……小宝……”李根生念叨着这个名字,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“我今天来,是办手续的。”张桂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,“离婚协议,我已经写好了。你签个字吧。”
李根生接过那张纸,手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孩子归我,你如果将来……混出个人样了,可以来看他。”张桂芬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一丝波澜。
李根生看着她怀里熟睡的儿子,那张粉嫩的小脸,像极了自己小时候。他又环顾四周,这个阴冷、潮湿、散发着霉味的防空洞,确实不是一个孩子应该生活的地方。
“桂芬……我对不起你们娘俩……”
“不用说了。”张桂芬抱紧了孩子,“我不怪你,也理解你的难处。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,跟着你一起住坟洞,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。”
李根生默默地在协议上签了字。没有笔,他咬破了手指,用血按下了手印。
从那一刻起,他彻底成了一个人。
离婚的消息,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周围的村庄。人们对李根生的看法,更加复杂了。
“这人真是个狠角色,为了个破洞,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。”
“就是,800块钱干点啥不好,非要买这个罪受。”
“你们看着吧,他这辈子别想抬起头来了。”
但李根生没有后悔。或者说,他已经没有资格后悔了。他只剩下这个洞了。
1991年,他在附近的工地找到一份搬砖的活,一天能挣8块钱。虽然辛苦,但足够他维持最基本的生活,还能攒下一点钱。
他开始进一步改善防空洞的居住条件。用攒下的钱买了些水泥,把坑洼的地面重新抹平,把粗糙的墙壁粉刷了一遍。又从废品站淘来一台12寸的黑白小电视机,夜晚总算有了一点声响。
最让他感到慰藉的是,随着时间的推移,周围的环境,开始发生一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变化。
1992年,距离防空洞两公里的地方开始修路。
1993年,一家小型的预制板厂搬到了附近。
虽然变化微小,但李根生敏锐地感觉到,这里,不会永远这么荒凉下去。
“也许,我的选择是对的。”他在一本捡来的小学生作业本上,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这行字。这是他的日记。
03
进入90年代中期,江城的变化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。
李根生每天最重要的事情,就是看晚上七点的新闻。听说城东要建开发区,听说城南要盖商品房。这些听起来很遥远的大事,似乎和他这个住在防空洞里的人,没什么关系。
但变化,确实在悄悄地发生。
1995年,一条通往市区的水泥公路,修到了距离防空洞只有一公里的地方。突然间,这里不再是与世隔绝的荒山了。
1996年,附近建起了第一个小型工业园区。几家服装厂、食品厂陆续搬了过来,带来了人气,也带来了商机。
李根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。他用攒下的一点钱,在工地附近的路口,用几块木板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小摊,卖些烟酒、泡面和零食。
他为人老实,从不缺斤少两,价格也公道。工人们下工后,都爱到他这里买包烟,喝瓶汽水,跟他聊上几句。
“老李,你这位置选得真不错啊!有眼光!”工人们都夸他。
“运气好,运气好而已。”李根生总是谦虚地笑着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。
但他心里很清楚,这不是运气,是这七年日日夜夜的坚守,换来的回报。如果当初他听了所有人的劝,搬离了这里,哪里会有今天的机会?
1997年,一个更大的变化来了。区政府宣布,要在这一片区域规划新的居住区。
“老李!你这回要发财了!”村里的张大爷激动地跑来告诉他,“我听我城里亲戚说,你那块地,要规划成住宅用地了!”
李根生的心跳猛地加快。他从贴身的口袋里,掏出那张被他用塑料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、半张撕毁的合同,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。
合同上写得很清楚:使用期限50年。如果遇到拆迁,按照国家相关法律法规进行补偿。
“真的……真的要拆迁吗?”李根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但很快,这个消息被证实只是一个初步的规划意向,离真正的拆迁还早得很。
李根生有些失望,但也松了一口气。失望的是不能马上改变现在的生活,庆幸的是,他可以继续在这里,安稳地看着周围的变化。
1998年,第一批商品房在两公里外开盘了。
“一平米要3000块!抢钱啊!”张大爷咋着舌,“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才买得起啊?”
李根生没说话,但他心里偷偷地算了一笔账。他的防空洞,连带着门口的地,少说也有六七十个平方,如果真的拆迁,按面积算的话……
他赶紧摇了摇头,不敢再往下想了。那数字太吓人,像梦一样。
1999年,李小宝九岁了。张桂芬带着他来看了李根生一次。这是他们离婚后,母子俩第二次出现在这里。
“爸爸!”李小宝怯生生地喊了一声,然后躲到了妈妈身后。
李根生抱着儿子,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“小宝……都长这么高了。”他哆哆嗦嗦地说。
“根生,你……还好吧?”张桂芬的态度,比上一次缓和了许多。
“还好,还好。”李根生连忙擦干眼泪,局促地搓着手,“快,快进洞里坐坐。”
张桂芬犹豫了一下,还是跟着他走进了防空洞。当她看到里面的景象时,惊讶地愣住了。
洞里已经大变样了。地面铺着平整的水泥,墙壁刷得雪白,角落里还砌了一个小小的灶台。洞顶用捡来的木板吊了顶,上面挂着一盏明亮的电灯。虽然简陋,但收拾得干净整洁,甚至还有一台小小的电风扇在呼呼地转着。
“没想到……你把这里弄得还挺像个家的。”张桂芬忍不住说道。
“这些年,慢慢攒钱弄的。”李根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。
“爸爸,你真的住在这里面吗?”李小宝好奇地四处张望,摸摸这里,看看那里。
“是啊,这里就是爸爸的家。”
“好奇怪啊……但是,好特别!像个秘密基地!”孩子的眼睛里,没有了上次的恐惧,反而充满了兴奋。
临走的时候,张桂芬看着洞外逐渐热闹起来的工地和马路,轻声对他说:“根生,我听说了,这一带要大发展了。也许……也许你当初的选择,是对的。”
这是九年来,张桂芬第一次,承认他的决定可能是正确的。
就这一句话,让李根生觉得,这九年的苦,都值了。
2000年,千禧年到来。大年三十晚上,李根生在防空洞门口,奢侈地放了一挂一百响的鞭炮,庆祝新世纪的开始。
这一年,周围真正地热闹了起来。三个大型住宅小区同时开工,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工人在工地上忙碌。李根生的小摊子生意也越来越好,一个月下来,竟然能挣到一千多块钱。
“老李,你这生意可以啊!要不要扩大点规模,开个小卖部?”工地的包工头经常来他这儿买烟,跟他开玩笑。
“不急,不急,慢慢来。”李根生很满足现在的生活。他甚至有钱每个月给张桂芬送去三百块钱,作为小宝的生活费。张桂芬推辞了几次,最后还是收下了。
2001年,第一批商品房的居民入住了。李根生突然发现,自己不再是这片荒地唯一的“住户”了。
小区的孩子们放学后,经常会跑到他这个奇怪的“家”门口探险。
“叔叔,你为什么住在山洞里啊?”孩子们围着他,叽叽喳喳地问。
“因为这里是叔叔的家啊。”李根生总是耐心地回答。
“哇,好酷啊!像电视里的侠客!”孩子们都觉得很新奇。
大人们的态度,也在悄悄地改变。以前,他们觉得李根生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;现在,有些人开始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他,说他有“远见”。
“老李,你这块地,现在可值钱了哦!”有人开玩笑地问。
“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”李根生总是摇摇头。
但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。周围的房价,已经从最初的3000,涨到了每平米8000元。如果按照他的防空洞占地面积来算……
那是一笔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巨款。
04
2008年,李根生在防空洞里,住了整整十九年。
这十九年里,周围的变化称得上是翻天覆地。曾经的荒山野岭,变成了高楼林立的繁华住宅区;曾经需要走三里地去挑水的机井,早就被填平,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;曾经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山坡,如今被路灯和万家灯火照得亮如白昼。
只有那座灰色的防空洞,依然孤独地、固执地矗立在小山坡上,像一个被遗忘的时代见证者。
这一年,江城的变化更快了,因为奥运,也因为飞速发展的经济。城西的大开发项目正式启动,李根生的小摊子,正好在开发区的边缘。
他的生意更好了,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流,让他这个小小的烟酒摊,成了附近一个不成文的地标。
儿子李小宝也考上了江城本地的一所大专,学的是土木工程。他偶尔会来帮李根生看摊子,但父子之间的话依然不多。李小宝总是在别人问起“你爸住哪儿”的时候,红着脸岔开话题。
李根生知道儿子心里的疙瘩。他不止一次想过,等攒够了钱,就在附近买个小房子,哪怕是二手房,也要搬出这个洞。但房价涨得比他攒钱的速度快太多了,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数字越来越遥不可及。
2012年春天,一个消息,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,激起了巨大的涟漪。
江城地铁3号线的规划图,贴满了工地周围的围墙。
“爸!爸!”那天晚上,李小宝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防空洞,手里捏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、皱巴巴的图纸复印件,激动得满脸通红。
“怎么了,小宝?出什么事了?”李根生正在就着咸菜喝粥,吓了一跳。
“爸!你看!”李小宝把图纸“啪”地一声拍在小桌板上,手指着上面的一个红圈,“地铁3号线!规划图!我们学校老师参与设计的,我今天在工地上看到了!你看这里!”
李根生凑过去,戴上老花镜,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。
只见图纸上,一个熟悉的位置,被红笔圈了起来,旁边标注着四个刺眼的黑体字:防空洞遗址。
李根生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怦怦狂跳。
“这……这是说……要拆?”他颤抖着声音问。
“肯定要拆!地铁站就规划在这附近!爸,我们……我们这回是不是真的要……”李小宝激动得语无伦次。
李根生挂了电话,立刻跑到网吧查资料。果然,网上有很多关于这一带要拆迁的传言。
接下来的几个月,拆迁的传言愈演愈烈,版本也越来越详细。
有人说是要建地铁出站口,有人说是要建换乘商业中心。
“不管建什么,反正老李这回是真要发了!”周围的邻居、工友,看他的眼神都变了,充满了羡慕和一点点嫉妒。
“老李,补偿标准出来没?按面积算,一平米不得给个两三万?”
“什么两三万,我听说这种特殊建筑,补偿更高!”
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,李根生听得既兴奋又心慌。
他拿出那半张泛黄的合同,一遍又一遍地看。合同上的条款很简单,关键的补偿部分,只写着“按照国家相关法律法规执行”。
“到底是个什么标准啊……”李根生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5月份,一个更让他激动的事情发生了。
李小宝带着一个清秀的女孩来到了防空洞。
“爸,这是我女朋友,小芸。”李小宝的脸有些红,但腰杆挺得笔直。
“叔……叔叔好。”女孩叫小芸,有些局促,但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。
那天,李根生破天荒地收了摊,去附近的小饭馆炒了四个菜。他看着儿子和小芸有说有笑的样子,眼睛湿润了。
饭后,李小宝单独把李根生拉到一边。
“爸。”李小宝深吸一口气,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医院的化验单,“小芸……她有了。”
李根生愣住了。
“我们……我们想结婚。”李小宝的眼神里,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不安,“小芸家里的意思是,可以不要彩礼,但……但必须得有套婚房。”
李根生明白了。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前所未有地用力。
“小宝,你放心。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,“如果……如果真的拆迁了,这笔钱,爸一分不要,全都给你买房结婚!”
“爸!”李小宝的眼圈瞬间就红了。二十多年的隔阂,在这一刻,似乎烟消云散。
7月份,拆迁的消息终于等来了官方证实。区政府发布公告,确认这一带将进行旧城改造和地铁配套工程建设,涉及拆迁。
“真的要拆了!”整个片区都沸腾了。
李根生反而冷静了下来。23年的等待,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。
他开始郑重其事地准备各种材料:那半张撕毁的合同、这些年改造防空洞买材料的发票、缴纳电费的单据……所有能证明他在这里居住了23年的证据,他都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铁盒子里。
8月,拆迁工作组正式进驻。
“李根生是吧?住防空洞的那个?”工作人员看着手里的资料,表情和二十多年前那个办事员一样好奇。
“是的,同志。”
“你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啊,属于历史遗留问题,我们需要上报,进行详细评估。”
李根生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评估结果。
9月,第一批拆迁补偿方案陆续下来了。周围的邻居,有人欢喜,有人愁。
“老王家110平,补了330万,还给了一套安置房!”
“小刘家面积小,也拿了250万!”
听到这些天文数字,李根生的心跳得像打鼓。如果按这个标准,他的防空洞……
但他的补偿方案,迟迟没有下来。
“李师傅,您别急,您这个情况复杂,产权和建筑性质都要重新核实,再等等。”工作人员每次都这么解释。
10月,11月……李根生等得心焦如焚。
周围的邻居都已经签了协议,开始搬家了,一栋栋楼房被推倒。只有他的防空洞,还孤零零地立在变成一片废墟的小山坡上,显得那么突兀和可笑。
“爸,到底怎么回事啊?怎么还没消息?”李小宝几乎天天打电话来问,语气越来越着急。
“快了,快了,工作人员说就快了。”李根生嘴上安慰着儿子,心里却越来越没底。
为什么别人都有结果了,偏偏他没有?
是不是他那半张合同,根本没有法律效力?
是不是他这个“坟洞”,根本就不被承认是“房屋”?
23年的坚持和等待,难道……难道真的要变成一场空吗?
05
2012年12月,江城的冬天异常寒冷。一个消息,如同一盆冰水,从头到脚浇灭了李根生心中最后一丝火苗。
12月15日上午,区政府突然召开新闻发布会,对持续了近半年的拆迁传言进行了“澄清”。
“……经专家组重新规划论证,考虑到地质结构和施工成本,原定于此处的地铁3号线站点及商业配套项目将进行调整,该区域暂无大规模拆迁计划。前期相关传言纯属误传,请广大市民不要轻信……”
电视里,新闻发言人面无表情地念着稿子,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,狠狠地砸在李根生的心上。
他坐在防空洞里,看着那台14寸的彩色电视机,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
暂无……拆迁计划?
误传?
他颤抖着手,摸出手机,拨通了张大爷的号码。
“张……张大爷,你……你看新闻了吗?”
“看了,看了……”电话那头,张大爷的声音也充满了沮丧,“他娘的!白高兴一场!听说是什么房产中介为了炒高房价,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!”
李根生无力地挂断了电话。
23年。
他在这座冰冷的防空洞里,整整住了23年。
他所有的坚持,所有的等待,所有的希望,原来……原来只是一场笑话,一场空。
下午,李小宝的电话打了过来。
“爸,我……我刚看到新闻了。”儿子的声音里,是掩饰不住的巨大失望。
“嗯……看到了。”李根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,但失败了。
“那……那我和小芸的婚事,可能……可能要黄了。”儿子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她爸妈今天又打电话来问了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……”
李根生心如刀割。儿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心爱的姑娘,好不容易就要成家立业,却因为他这个穷酸无能的父亲,再一次走到了绝境。
“小宝……对不起……是爸没用……”
“爸,你别这么说……”李小宝在那头安慰了一句,就匆匆挂了电话。
李根生知道,儿子比他更难受。
夜幕降临,他没有开灯。一个人走出防空洞,站在寒风凛冽的山坡上。周围曾经亮起的万家灯火,如今都已熄灭,变成了一片沉寂的废墟。
只有他这个洞,和他这个人,还在这里。
23年前的那个秋天,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,用自己的“断指钱”买下了这座防空洞。妻子离开了,亲戚嘲笑他,所有人都说他疯了。
但他挺过来了。
这些年来,他无数次在夜里幻想着拆迁的那一天。
他想着,拿到补偿款后,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张桂芬,跟她说一声“对不起”;然后给儿子买一套江城最大最好的婚房,风风光光地把儿媳妇娶进门;最后,他想给自己买一身新衣服,去父亲的坟前磕个头,告诉他,他没有给他丢脸。
现在,所有的梦想,都像肥皂泡一样,碎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李根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抑郁。
他不再出摊,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防空洞里,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便宜的劣质香烟。
“老李,你怎么了?出来晒晒太阳啊!”工地上还没走完的几个老工友关心他。
“没什么,就是……累了。”李根生咧着嘴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别想太多了,不拆就不拆呗,日子不还得照样过?”
“是吗?”李根生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,反问道,“那为什么当初所有人都骂我疯子?为什么我老婆要跟我离婚?为什么我儿子现在连婚都结不上?”
工友们被他问得哑口无言,只能叹着气走开了。
圣诞节那天晚上,下起了大雪。李小宝突然来了,浑身酒气,眼睛通红。
“爸。”他一进洞,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。
“小宝!你这是干什么!快起来!”李根生吓坏了,赶紧去扶他。
“爸……小芸……小芸她走了……”李小宝抬起头,泪流满面,“她家里人今天逼着她,去……去把孩子打掉了。她说,我们完了。”
这个消息,如同晴天霹雳,将李根生最后一点精神支柱也彻底击碎了。
“都怪我……都怪我这个废物!”李小宝哭得撕心裂肺,用拳头狠狠地捶着地面,“我就不该信什么拆迁!我就不该给你希望!是我害了她,也害了我的孩子!”
李根生抱着儿子,老泪纵横。他想说点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那天晚上,李小D宝摔门而去时,吼出的那句“我就不该有你这个废物爹”,像一把最锋利的刀,在他心上来回地割。
李根生失眠了。
他躺在冰冷的床上,回想着这23年的点点滴滴。
坚持,到底是对的吗?
所有人都说他疯了,也许,他是真的疯了。
也许,他早就应该听所有人的劝,放弃这个鬼地方,去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。
但是现在,一切都太晚了。
61岁的他,还能重新开始吗?
他摸索着,从床头的铁盒子里,拿出那半张被他视若珍宝的合同,又拿出那张从工地捡回来的、已经被他抚平的规划图复印件。
他划着火柴,看着火苗一点点舔舐着纸张,将他23年的梦,烧成了灰烬。
火光熄灭,防空洞里,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。
2013年3月15日,消费者权益日。
李根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命运欺骗了23年的、最可笑的消费者。
他正在洞里就着冷水啃着干馒头,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,有人在高喊他的名字。
“李根生!李根生师傅在吗?”
他麻木地走出门,看到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,正站在他那片狼藉的“院子”里。为首的一个年轻人,看起来很干练。
“你好,我们是市拆迁安置办公室的。请问是李根生师傅吗?”年轻人很客气。
李根生心头猛地一震,随即又自嘲地笑了。骗子,又是骗子。
“是……是我。”他有气无力地回答,“但是,不是说……暂无拆迁计划了吗?”
年轻人笑了笑,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,递了过来。
“李师傅,之前那个是区里的规划调整。我们这个,是市里的。您的这个防空洞,被正式认定为‘市级人防历史遗址’,因地铁3号线改线深层施工需要,现在正式启动特殊建筑征收程序。”
李根生的大脑一片空白,他下意识地接过那份文件。
他的手,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。
23年前,妻子那句“你要把我儿子生在耗子洞里”的哭喊,邻居们“洞耗子”的嘲笑,儿子那句“我就不该有你这个废物爹”的怒吼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像潮水般向他涌来。
他的目光,死死地钉在文件第一页的补偿评估报告上。
当他看清最下面那一行,那个由“¥”符号和一长串“0”组成的数字时,瞬间感觉天旋地转,眼前一黑。
他的双腿一软,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,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瘫倒下去。
“哗啦——”
文件从他手中飘洒在地上,那张写着最终补偿金额的报告,被风吹起,翻了个面,静静地躺在那片他清理了23年的土地上。
“李师傅!李师傅您没事吧?”
旁边的工作人员大惊失色,急忙冲过来扶住他。
周围闻声赶来看热闹的邻居们,也都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,彻底震惊了。
06
李根生的耳朵里嗡嗡作响,什么都听不见。
他只觉得天在旋,地在转。
23年的画面,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飞速闪过。
他看到自己用“断指钱”签下合同时,办事员那不可思议的眼神。
他看到妻子张桂芬撕碎合同,哭着说“我选离婚”时决绝的背影。
他看到自己用捡来的铁轨钢条,在阴冷的洞里焊死裂缝时,手上烫出的燎泡。
他看到儿子李小宝指着洞壁的霉斑,哭喊着“同学说我爸住阴曹地府”。
他看到希望燃起时,儿子兴奋的脸;也看到希望破灭时,儿子那句“你就是个废物”……
一幕幕,一声声,都是苦。
无边无际的苦。
“李师傅,您醒醒!快,掐他人中!”拆迁办的年轻人焦急地喊着。
一股剧痛从鼻下传来,李根生猛地一个激灵,睁开了眼睛。
他依然瘫坐在地上,但意识清醒了许多。他第一眼看到的,不是围着他的人群,而是散落在地上的那份文件。
风把纸吹得哗哗作响。
他的目光,再次落在了那张补偿报告上。
补偿总金额:人民币伍佰捌拾万元整(¥5,800,000.00)。
五百八十万。
不是五万八,不是五十八万。
是五百八十万。
李根生伸出颤抖的手,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捡起那张纸,一个零一个零地数。
一,二,三,四,五……五个零。
没错。
是五百八十万。
他1989年花出去的800块,在23年后,变成了580万。
翻了……七千二百五十倍。
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李根生突然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
他像个疯子一样,坐在地上,一边笑,一边嚎啕大哭。
围观的人都看傻了。
“老李这是……疯了?”
“八成是,这刺激太大了。”
“换我我也疯啊!五百八十万!我几辈子都挣不来!”
就在这时,人群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。
“根生!根生!”
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,只见张桂芬提着一个网兜,里面装着苹果和一只刚杀的鸡,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。
她看到瘫坐在地上的李根生,和散落一地的文件,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就白了。
“根生,你这是怎么了?他们……他们欺负你了?”她一把丢下东西,冲过来就要跟拆迁办的人理论。
“不是,不是……”李根生拉住她,把那张纸递到她面前,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,“桂芬,你……你看看……”
张桂芬疑惑地接过那张纸。
当她看到那个数字时,整个人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,僵在了原地。
她的嘴唇哆嗦着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“这……这是真的?”她颤抖着问。
“同志,当然是真的。”拆迁办的小刘扶了扶眼镜,解释道,“我们是市里的专项工作组。李师傅这个防空洞,是60年代的战备工程,属于特殊建筑。按照《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》和市里对‘人防历史遗址’的补充规定,补偿标准是远高于普通民宅的。”
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这个价格,是经过三家评估公司独立评估,并由市里专家组最终核定的,绝对公平公正。”
张桂芬的眼泪,也“唰”地一下流了下来。
她蹲下身,紧紧抱住李根生,哭得泣不成声。
“根生……我的根生……我们……我们熬出头了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李根生反手抱住她,这个他亏欠了23年的女人。
他想说点什么,却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,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,打湿她早已不再年轻的肩头。
就在这时,张桂芬像是想起了什么,猛地从随身的布包里,掏出一个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铁盒子。
那是一个供销社卖的、印着牡丹花的饼干盒,漆皮都已斑驳。
她打开铁盒,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半张泛黄的纸。
“根生,你看看这个。”
李根生定睛一看,那正是23年前,被她撕掉、又被她摔在地上的另外半张合同!
“你……你没扔?”李根生震惊地问。
“我没舍得扔。”张桂芬擦着眼泪,声音哽咽,“当年我摔门走了,其实没走远,就躲在山坡下的树后面。我看见你把那半张捡了起来,等了你好久,等你走了,我又偷偷跑回来,把这半张也捡了回来。”
“这些年,我一直带着它。我想着,万一……万一哪天你需要证明,这就是个凭证。”
李根生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,也掏出了那个被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的、他的那半张合同。
两张分离了23年的纸,在两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手中,重新拼合在了一起。
撕裂的痕迹依然清晰,但上面的字迹,却完整了。
“江城第X街道办事处防空洞使用权转让协议……”
“使用年限:伍拾年……”
在合同的背面,是李根生父亲当年手绘的、那张简易的防空洞结构图。拼合之后,上面的数据也完整了:“……洞体为钢筋混凝土结构,顶部平均厚度1.2米,可抗百吨级冲击……”
原来,她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。
原来,在他独自坚守的23年里,她也用自己的方式,在守护着这个家。
07
李根生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。
他拿着那份完整的合同,又看了看手里的补偿报告,23年的委屈、辛酸、孤独和不甘,在这一刻,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。
他没有疯。
他当年的选择,没有错。
他守住了。
他终于守到了云开见月明的一天!
“爸!”
就在这时,一个沙哑的、带着哭腔的喊声,从人群外传来。
李根生猛地回头。
只见李小宝拨开人群,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。他的脸色苍白,眼睛肿得像核桃,显然是哭了一夜。
“爸!”
跑到李根生面前,李小宝“扑通”一声,直挺挺地跪了下去。
“小宝,你这是干什么!快起来!”李根生和张桂芬大惊失色,赶紧去扶。
“爸!我对不起你!我不是人!我混蛋!”李小宝抬起头,泪流满面,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胸口,“我不该那么说你……我不该骂你……我是个废物!我才是废物!”
他昨天晚上,其实也听说了市里要重新拆迁的消息。但他不敢信,他怕又是一场空欢喜,怕再给父亲一次打击。他一夜没睡,今天一早,就跑来防空洞,想看看情况。没想到,正好撞见了这一幕。
“起来,快起来!”李根生用力地拉着儿子,“爸不怪你,爸从来没怪过你……”
他从口袋里,掏出那个被他盘得光滑的、用罐头盒做的铁皮玩具车。
“小宝,你看,它还在。”
李小宝看着那辆小车,哭得更凶了。他也从自己外套的口袋里,掏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铁皮玩具车,只是更新一些。
“爸,我……我也一直留着。这是我后来照着您做的,又做的一个。”
父子俩,一人手里拿着一辆小车,对视着。
23年的隔阂、误解和怨恨,在这一刻,冰消雪融。
拆迁办的小刘看着这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的场面,也有些动容。他清了清嗓子,走上前。
“李师傅,如果您对补偿方案没有异议,就可以在这里签字了。按照政策,您选择货币补偿,我们还会在580万的基础上,再额外奖励您20万的搬迁费。总共是600万。”
六百万。
这个数字,再一次让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。
李根生接过笔,他的手依然在抖。他看了看身边的张桂芬,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小宝。
他没有马上签字,而是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。
他走到防空洞的洞口,那个他亲手用水泥抹平的门框前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谢谢你。”他轻声说。
谢谢你,在这23年里,为我遮风挡雨。
谢谢你,让我有一个可以被称为“家”的地方。
谢谢你,让我等到了今天。
然后,他直起身,龙飞凤舞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:李根生。
08
一个月后。
江城市中心最高档的楼盘“锦绣江南”售楼处。
李根生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张桂芬也换上了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,看起来年轻了十岁。
李小宝和小芸跟在他们身后,小芸的脸上,重新有了笑容。
“先生,这套是我们的楼王单位,188平米,四室两厅,南北通透,一线江景。”售楼小姐热情地介绍着。
“就这套了。”李根生指着沙盘上最好的位置,对李小宝说,“小宝,爸给你买。”
“爸,这……这太贵了。”李小宝连连摆手。
“不贵。”李根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眼睛里满是慈爱,“只要你们小两口喜欢,爸买得起。”
他又转向小芸,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。
“小芸啊,这是给你的。密码是小宝的生日。之前……是叔叔家对不住你,让你受委屈了。这钱不多,你拿着,好好调养身体。孩子……以后还会有。”
小芸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,她看了一眼李小宝,接过了卡,深深地鞠了一躬:“谢谢叔叔。”
从售楼处出来,一家人走在江边。
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。
“根生,我们以后住哪儿?”张桂芬问。
“我在旁边那个小区,也买了一套小的,两室一厅,够我们俩住了。”李根生笑着说,“离小宝他们近,以后可以天天过去看孙子。”
张桂芬的脸红了,像个害羞的小姑娘。
远处,推土机的轰鸣声隐隐传来。
李根生知道,那个陪伴了他23年的防空洞,也许今天,也许明天,就要被夷为平地了。
但它没有消失。
它变成了江城崭新的地铁线,变成了儿子窗明几净的婚房,变成了妻子脸上幸福的笑容。
它化作了砖石,永远地,砌进了这一家人的生活里。
李根生抬头,看着湛蓝的天空。
他想起了23年前,那个同样下着雨的秋天。
如果能回到过去,他想对那个被所有人嘲笑、被全世界抛弃的、38岁的自己说一句:
“别怕,你的坚持,是对的。”
